玉兰家家有
作者：叶倾城
我在北京，终于挨过第一个凄寒的冬。杨柳梢头绿了，这忽然的春意，像诺亚方舟般是救命的。下午经过三里屯，惯常东张西望，远远地，蓝天上仿佛栖了一树鸽子，定睛一看，啊，是玉兰花开了，雪白、大朵、饱满盛放。这是我记忆里的花，记忆中的春天，我一时神魂跌宕：入春才七日，离家已半年。但这是使馆区，不便停车借问，刷一下就过去了。
我武汉家中，大院里杂树多，玉兰也是褐色树干绿叶子，冬天又掉得光秃秃，是沉默的大多数，绝不打眼。往往是一夜之间，爆满一树素白花苞，我才知道，这是玉兰。才三五天，开得一树喧哗。世上白花如栀子如百合，都是白绫白缎白丝线，精致得不得了；玉兰却花瓣厚实，是本白斜纹卡其布，花朵碗口大，肉嘟嘟得丰乳肥臀，很贪欢。又不香，没有那些随风暗送的低回心事，只是粗手粗脚着。
原来有朋友顶不喜欢兰花，说它开得蠢，嫌它的直抒胸臆。张爱玲大约也是，她笔下的玉兰：高大，开着极大的花，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了，大白花一年开到头。从来没有那样邋遢丧气的花。——怎么会一年开到头呢？我倒觉得玉兰花期短，十几天就轰轰烈烈谢了一地，长圆花瓣，黄萎微卷就有三分像汤匙，堕地时，想必会清脆地“砰”一声。然后不几天，茂密的叶子就生出来，覆满全树。
没想到北京会再遇到玉兰花，它不是我最心爱的花，可是到底是熟悉的，从小看到大的远房亲戚。那晚经过同一条路，有心想再看一眼玉兰花，却在马路另一边，隔着车水马龙，格外觉得庭院深深，什么也看不到。下次再路过，花事们，会全谢了吧。
跟朋友聊起来，他们说：大觉寺的玉兰有一千多年，又说：长安街上玉兰好。第二天是辛辛苦苦的一天，又刮狂风，吹得我往一边歪斜，撞了人家停在路边的索娜塔。心绪恶劣透了，索性骑上自行车出去，以我很没有把握的方向感：往南，往西，在红领巾桥上三环，继续往南，国贸桥折而往西——我知道通衢大道笔直向前，就是十里长安街。
经过天安门，远远地，我看到玉兰花。一带红墙，夕阳西下里，玉兰花仿佛也闪着微光。细看，蒙了尘，变得有点暗米白。香气是花的言语，而玉兰是哑女，它沉默地，在渐渐黑下来的天空，立在枝头，像一支支刚点燃的花蜡。
我像玉兰一样，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看看它们。被春燥扯裂了的唇，和被乡思撕裂了的心，都有一种痛楚的心满意足。
不管在北京在武汉，在乱世还是盛世，玉兰花总是一样开放，像一个结实朴素的好女子，常常陪着我。我于是胡改了一首旧诗：玉兰家家有，黄金何处无，女子将有行，不用本乡居。（今晚报2006-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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