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莴苣
作者:叶倾城
城市中人感知季节,无非是从菜市场的菜价开始。莴苣从骇人听闻的三块钱一斤降到一块,我便买了一根回来,绿叶招展,像举了一面小旗,有一种平民的志得意满。不期然想起《格林童话》里莴苣姑娘的故事:
常年无子的夫妇,妻子偶尔见到窗外一片绿油油水灵灵的莴苣,顿时魂牵梦萦。莴苣是长在巫婆园里的,人皆不敢摘,欲望折磨得她憔悴不堪,向丈夫吐露心声:“如果我吃不到那莴苣,我会死的。”丈夫为她去偷莴苣,第二次翻墙而过时,被巫婆抓个现行,巫婆提出的交换条件,是他们即将出生的女儿……
前些年,市上登过所谓的格林童话真相,把不少好故事妖魔化,没提过莴苣姑娘。我却觉得这一篇的性暗示一目了然。不孕显然是性压抑,莴苣以其竖立不群,成为男根的隐喻,锁在巫婆的高墙里,意味着这是禁止的、婚外的性。欲望近在眼前而不可触及,妻子的痛苦可想而知,妙的是,那位包法利先生,却基于深爱,甘愿代为暗渡陈仓。到底发生了什么,受孕是血淋淋的铁证。不伦之恋当然要付出代价,故而私生的女儿被带走。
这是中世纪蛮荒的德国传奇,简直妇孺不宜。而对于中国,莴苣是远客,唐代才从地中海传来。进口蔬菜,价昂自珍,穷文人有缘得见,简直有义务写首诗。像前两年,偶尔吃一次哈根达斯的小资们,必得上博客大书特书一番。所以杜甫有《种莴苣》,写得实打实:“破块数席间,荷锄功易止。”未遂,“向二旬矣,而苣不甲拆,独野兔青青。”廉价的苋菜,倒生得满坑满谷,如奸臣,莴苣在这里,又成了忠臣良将。种菜岂是容易事,莎士比亚早就说过:“我们的身体就像园圃,意志是园丁,不论是插荨麻、种莴苣……权力都在我们的意志”。杜老先生显然是种着玩儿,岂会有钢铁般的意志,天天锄禾日当午。那不必耕耘就有菜吃的人有福了,陆游说得怡然:“黄瓜翠苣最相宜,上市登盘四月时。”春意盎然在他盘子里。
能入诗的植物当然不俗,比如“佳人雪藕丝”或者“夜雨煎春韭”。
我也喜欢吃莴苣,却简单得不值一提。放下菜篮,狠狠削莴苣皮,比斗揭批还辣手无情,渐渐露出它翠玉般半透明的内心,切丝,盐醋清炒,将起锅时勾一点水淀粉,入口脆如断玉,新蔬的清香爽口之至,配了新米饭,能多扒一碗。这是最平常的厨房味道,偶尔看到网上有人写《莴苣,又见莴苣》,我失笑个半死,这文艺腔还是用在棕榈、玫瑰或者珍珠兰之类,恰当一点。
莴苣这件物事,俗人爱其不雅,雅人爱其不俗,像我这样的家庭小主妇,只爱它的宜室宜家。大概,它就像那些传说里,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好女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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