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巴日
作者:孙健忠[土家族]
大老王说:“老惹哥,给你拜个年。全寨人在咂酒,只不见你。”
独眼老惹说:“我来这里散散闷。”
大老王说:“宝光、宝明回来住了几天?”
独眼老惹说:“七天。”
“为什么不等过完年再走?”
“脚长在他身上,既然要走,别人拿他也没得法。”
“听说他俩在外边发了财。”
“哼!发财。”
“老惹哥,你命好,享得到儿福了。”
“哼!我享儿福,你大老王见着的,我享了什么儿福?”
“那是你自己找来的苦吃,你何必还那样勤扒苦做?你怕没有一碗饭吃?”
“照你的意思,我应当天天睡觉。”
“你可以坐汽车火车到儿子那里去耍。”
“我没有那么大的福气。”
“嗨,老惹哥,你不说,我也摸得着你的心思,你是舍不得这几丘水田。”
独眼老惹警惕起来,大老王这家伙,是盯着我这几丘水田打主意。他仗着人手多,嫌田少,想多捞些田做。听说有两三家已答应把田转让给他了。现在,他乘我危难时候,就来拆我的台,便说:“大老王,你说你摸着了我的心思,我呢,也摸着了你的心思。”
“我的什么心思?”
“你的心大,想做大事主,当大老板。”
大老王嗨嗨地笑,那意思是默认了。
独眼老惹说:“你打算请几个长工?”
“我一个不请。我要买几种机器。”
“机器?”
“譬如抽水机,喷雾器,手扶拖拉机这些东西,有它们就能抵几十上百个长工!”
独眼老惹震动了,他想起了大老王的打稻机,想起他的谷子同样碰到白露风,为什么偏不倒伏?内中有什么奥秘?他觉得这是对他的一种挑战,正如早年里,外来的洋布、洋蜡和染料,曾经向他的土布、土靛、黄蜡挑战一样。他感到极其惶恐,尚不知这种挑战会给他的生活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但是他咬咬牙说:“大老王,你莫打我的主意了,我这些田不会转让给你。我要自己做,拿手抓,也把它抓出来。我死也要死在它的上边!”口气是斩钉截铁的,无可商量的。
十六
人是土地的奴隶。从春到冬,要受它多少折磨,为它起早睡晚,日晒雨林,打赤脚踩露水,手板磨起一层层血泡,肩膀压肿了,骨头磨溶了,一动就吱嘎吱嘎响。但是,土地最后给人以丰厚的报偿。人们满足了,已经累了一年,现在要歇下来,放心落肠玩几天,一直玩到正月十五。他们说是“玩年”。玩年的节目很多,男人们摔跤,抵扛,打马叉;娃儿们打飞棒,牵羊肠子,做蛤蟆抱蛋和帕帕蒙;女人们则邀男人们赛鸡;抢贡鸡和发界鸡。他们暂时摆脱了土地给予人们的烦恼,觉得自由,欢乐,从未有过的轻松。掐普没去玩年,整天坐在房里,想念十必掐壳的原始部落。在那里,他们从来没有里也人的这些烦恼。他们不需要土地,不要辛辛苦苦去耕耘和播种,不为年成的好坏操心。他们只知道收获,充分享受大自然的赐予,那成群的野兽,满山遍野的野果和野菜,是他们取之不尽的食粮。他们的财物全为公有,平均分享,从不需要积攒,因而不知道什么是掠夺、偷盗和欺骗。为了部落的繁荣,人人遵守纪律,平等,公道,互助,友爱。他们任何时候都很快乐,即使杀人祭祀廪君白虎神的时候,处置不称职的守火者的时候,也是很快乐的。只有疾病和伤残给人带来痛苦;这时候,人们为了结束他的痛苦,便怀着美好的祝愿,去结束他的生命,让他尽快到另一个世界去享受欢乐。当然,最使掐普难忘和留恋的,还是跳舍巴日的欢乐场面了。每当太阳落山,大森林中的空地上,一堆堆篝火点燃了。天空、森林和人都被烧得红彤彤的。到处是生命的跃动,是力的流泻,人和自然完完全全地融合为一体。啊,亲爱的十必掐壳,多么叫人怀念,掐普好悔啊,她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部落,跑到里也这个痛苦的地方来呢?
正月初九,天黑时,查乞来邀掐普说,全塞人都在跳舍巴日呢,我们也去跳吧!掐普很高兴地去了。依然在摆手堂的旧址上,依然有手舞铜铃师刀的梯玛(老土司),依然有身披西兰卡普(土花被面)和兽皮的青年男子,依然有篝火的升腾和鼓角的喧响,可是,掐普跳得却不尽兴。她记起那天和宝亮说的话,她说:“你今后会对我好吗?”宝亮说:“会。”“还这么亲我吗?”“亲。”“和我一起跳舍巴日吗?”“跳。”但是他没有来。他还被关在牛魔王有十三层铁门,十五层铁栏杆的洞里。她喉咙嘶嘶地唱:
滔天的洪水退了,
世间上没有人了,
只剩下葫芦船上的两兄妹,
阿哥叫布所,
阿妹叫雍尼。
……
唱到一少半,她就哭了,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从舞场上退下来,躲到一棵枫树后边去哭,用泪水冲洗满肚子的忧伤。
马蹄街的岩耳叫住她:“掐普。”
掐普吃惊地望着她:“你,岩耳……老祖宗……”
岩耳已走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过来紧紧拉着掐普的手,很激动地说:“嗨,你的舍巴日跳得真好啊!”
“是吗?老祖宗……”
“掐普,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好事。”
“救救我男人吧?”
“你男人宝亮就要回来啦!”
“什么?我男人什么?咬铁门吧……”
“你男人明天回来。”
“啊,啊,这是真的。”
“真的。”
“你不欺骗我吧?”
“不,不,你男人明天中午时拢屋,我们一同去接他吧。”
“好,去接他。牛魔王呢?”
“什么牛魔王?你是说陷害他的人吗?起心害人终害己,政府来人调查清了,把西尼嘎和猫老板关起来啰。”
掐普做梦一样痴了半天,突然高兴地嚎叫着:“哈,哈,牛魔王的十三层铁门被咬穿哪,十五层铁栏杆咬断哪!老祖宗,老祖宗,你真的把我男人救出来哪!我男人明天就要回来哪!……”
但是,她望着同样高兴的岩耳,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岩耳也哭了。她们像亲亲爱爱的姐妹,紧紧抱在一起,哭成一堆。血红的火光照在她们的手上、眼睛上。
舍巴歌正好唱到:
两双眼睛相见了,
两双手相捏了,
红槐树下相认了,
苦李树下成亲了。
……
掐普本不应到这里来的。这里不是她的世界。她应当回到自己的那个世界去。她从里也(可耕种的土地)出发了,走到麦岔(好晴天啊),走到啊撮(岩洞住屋),然后再回到十必掐壳(小野兽和大森林)她的部落里。她悄悄拿走了几匣火柴,一大包盐(她不知道什么叫偷)。但是她把舍巴日留下来了。把欢乐和狂迷以及人们对原始部落的回忆留下来了。这回忆是多么遥远又是多么切近,多么甜蜜又是多么酸楚。
一路上,她渴了吃冷水,饿了吃野泡和野果。她杀死一头棕熊,烧一堆大火,把熊肉烤熟吃了,熊皮披在身上御寒。她同野兽一样,只消饱吃一顿,就能顶三五天饥饿。这头一百来斤的大熊几乎被她吃个精光。天黑以后,她爬到树上睡觉,如果来了企图侵犯她的野兽,就拿事先准备下的石头和柴棒自卫。
她走啊,走啊,走啊,不知道晒了多少个日头,看了多少次月亮星星,终于走回了自己的世界。但是她什么也找不到了。她的部落呢?她的亲人呢?她的大森林和小野兽呢?一切都看不见了,都没有了,如云似烟一般消逝了。仿佛它从来就不是一个存在,仅仅是一个虚幻的梦。一个民族的历史,与其说是一部壮丽的史诗,不如说是一部伟大的悲剧,即使以喜剧开场,也必然以悲剧告终。掐普砰地一声跪在地上,望着初升的新月,放声大哭起来。
一九八五年仲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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