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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巴日

作者:孙健忠[土家族]

  “你阿爸呢?”
  “我阿爸是个老实泥巴它,一辈子怕阿妈,里外事由阿妈做主。后来我想,阿妈苦一世,生我养我也不容易,算了,依她一句话,也算我对她的一个报答了。”
  “你今后怎么办?”
  “不知道。”
  “这样熬一辈子吗?”
  “不知道。”
  她猛然从宝亮手里挣脱出来,望着黑森森的牛王洞:牛魔王,你能知道吗?
  
  
  南风吹在稻秧上,稻秧在水田里拔节飞长。要踩田了。独眼老惹和老三宝亮从早到夜忙碌几天,承担了本应由四个劳力来完成的劳作。在宝亮面前,父亲再不提起老大宝光和老二宝明的事,似乎把他们忘记了。其实呢,他时刻在心里发火:“哼,老子在这里晒太阳,做牛爬,让蚂蟥叮,你们跑到花花世界去享福!”又赌气地想:“没有你们,老子就不做阳春了吗?照样做!”
  宝亮猜得着父亲这时的心境。那天晚上,父亲硬逼着他给哥哥们写一封信呢。宝亮说,“阿爸,又不晓得他们究竟在什么地方,写了往哪里寄?”老惹说:“别的你莫管,你只照我的意思写。”宝亮找来纸笔,望着父亲说:“你就说吧。”老惹说:“你写,我得了病,是很厉害的病,活不到几天了……”“到底是什么病?不写清楚,他们会信吗?”“是红蜘蛛网把我又罩了。”“阿爸,红蜘蛛网罩了你那多年,你都没有死,这回怎么一罩就会死了?”“这回不同,是好几匹蜘蛛网。”“我写下来哪。”“你说,你阿妈也得了病,是……是被放蛊婆放了蛊。”“写下来哪。”“成了,只写这样多了。”他把信折好,压在木箱里,等待着时机。他说:“哼,我有办法的,到时候抄成许多张,贴告示那样,寄到全中国去贴!”
  儿子体恤老人的痛苦,尽量依顺他,做工夫相当努力。老惹见他打石灰打得飞快,踩田踩得飞快,便跟在背后检查:石灰打得匀不匀?踩田是否将泥巴踩溶了?杂草踩死了没有?还有稗草,是不是拔净了?对儿子,他总有些不放心,不放过任何监督的机会。但是,他们合作得很好。父亲口里不说什么,心里对儿子十分满意,挑不出一点儿岔子。完工这天,他叫婆娘炒一海碗腊肉。给自己筛一碗酒,也给儿子筛一碗酒。小饭桌放在屋门口的丝瓜架下。他们坐在桌边慢慢吃,品尝着碗里的酒肉,嗅着自己身上的汗味、泥腥味。几只鸡在啄食落在地上的饭粒。一条狗蹲在桌下,眼鼓鼓的,等着从上边抛下来的骨头。独眼老惹喝的是一碗苦酒,一面喝,一面唉声叹气,把眉毛拧得老紧。
  婆娘望着他说:“看你那个样子,喝不得就少喝点唦。”
  老惹说:“要喝,要喝,我今天高兴才喝。”
  太阳渐渐下去,月亮渐渐上来,炎热的夏日为凉爽的夏夜接替了。丝瓜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
  独眼老惹已有几分醉意,勾起脑壳,唉唉叹着说:“宝亮,我爷儿俩从没这么喝过酒吧?”
  宝亮望着父亲说:“是没有,阿爸。”心里捉摸父亲今天为什么主动让他喝酒。
  老惹说:“你心里还有爹妈。你不像他们两个。我和你阿妈日后只靠你了。”
  宝亮在心里说:“对不起,我也要照他们的样子,悄悄儿走的。”
  “在你们三兄弟当中,你的脾气第一好。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许多事。”
  “我的什么事?”
  “有一回,你放牛从坡上回来,两只手被火麻草蜇得又红又肿。我问你为什么去摸那种会咬人的草?你说是二哥骗你,让你摸。”
  “后来大哥知道了,打了二哥,把他打哭了。”
  “还有一回,你下河洗澡,差点被水淹死。碰巧查乞在河边洗衣看见,跳下河救你上岸,扑在水桶上把一肚子水吐光。这是你命大!可是你回来瞒着我们。过了大半年,我才晓得这回事。”
  “我回来不敢说,怕打。”
  “嗨,蠢儿,出了那种事,我还会打你吗?我记得,你小时最爱看木脑壳戏,看杀仗。不杀仗时,你趴在我身上睡着的。一到杀仗,我就喊你:老三,快看,杀仗了。你一下把眼睁开,站起来,眼鼓鼓望着戏台上……哈哈哈……”说到这里,父亲忍不住笑了。这位饱尝忧患的老人,在宝亮印象中,平日总是板起菜色、泥巴色的脸块,很凶恶的,今晚上为什么变得这般温柔?只听他继续说:“我小时也爱看木脑壳戏,可是我不看杀仗的戏,我只看文戏。是你阿公背我去看的。”话题一转,到了宝亮的祖父身上,什么马蹄街上下几十里,论做阳春,没有人比得过你阿公哪;经他整出来的田,一坦平,泥巴溶成浆哪;同样十石谷田,别人做打十挑水谷子,他做打二十挑哪;什么时候泡种?什么时候秧谷落泥?什么时候开秧田门?别人都要来问他哪;还有大田湾地方几丘烂泥田,一人多深的烂泥巴,不要说牛下不去,连人也下不去,闲在那里没有庄户人家敢做。你阿公找老板接过来做。牛下不去,他用人挖;人往烂泥里陷,他便从老山里搬些困山木来垫着。就这样做出来了。烂泥田不怕干,年年都得好收成哪;你阿公常对我说:天下百艺,做田为本,只要把做田的本事学到手,一辈子有吃有用哪;还有,我十三岁,你阿公教我犁田,十四岁教我耙田,十五岁教我做秧田,十七岁就让我掌本哪……
  儿子硬起脑壳听。有关父亲和祖父的引以为荣的传奇故事,他不知听过多少回了。而且,他明白,父亲的本意是对他进行务农的传统教育。他等着……
  父亲果然说:“唉,我不晓得宝光、宝明怎么想。他们讨厌做阳春了,做阳春天天揉泥巴它,有什么味,学城里人样子吃活络食不好?哼哼,不揉泥巴它有个狗屁你吃?看嘛,世界上有哪样东西不是泥巴里长出来的呀?没有泥巴它,只怕也没得我们人了……”
  宝亮想着,是哪一本书里说,现在科学发达了,许多吃的东西,穿的东西,都不是田土里种出来的。乡里人正时兴起来的涤卡、涤确良不就是吗?
  “他们被鬼迷了心哪,”父亲恶狠狠地说,“那马蹄街的人都是些鬼。”
  “阿爸,你一竹篙扫了一船人啰,就因为人家不揉泥巴它吧?”
  “又好吃,又懒,什么事不做,只会穿着打扮,坐在街当面摆样子,想方设法骗乡里人的钱。”
  “人家做生意,也是劳动。”
  “什么劳动,是剥削。”在老人家看来,除了做阳春,别的都不是正经事,马蹄街人都是些心术不正的人。他想起自己曾在马蹄街买过不足斤两的盐,掺了水的酒,生了蛆的酱油,发了霉的糕饼。而宝明、宝光分明是受了马蹄街人的蛊惑才出走的。眼下,宝亮正受到他们的诱惑。“该死的马蹄街,搅得乡里人不得安宁啰。”

  宝亮吃惊了,他和马蹄街“猫记饭店”的关系已被父亲察觉。若不然,为什么当他说到马蹄街时充满着仇恨?
  月光穿透后山的梓木林,从瓜棚上筛落下来。饭桌上像有许多游鱼,又像蝶蛾翻飞。父亲的脸笼在阴影里,说话时闪出一点白光,那是残缺的牙。早已放碗、并且喂过猪、关好鸡的母亲在催了,要父子俩快点吃完,她好捡碗。碗里的酒是不多了,腊肉还剩小半。狗伸起颈根贪婪地望。
  独眼老惹说:“宝亮,你跟我好好做阳春,”口气是软和的,“实心实意,哪里都莫去,我先年在田里种出过铜壳子、银子,今后我爷儿俩要种出金子来。我想好了,到有能力时,就为你竖一幢大瓦屋,五柱八棋。这是真的,你阿爸讲到做到。”
  宝亮并不怀疑父亲的诚意。他没出声。
  父亲说:“宝明二十五,宝光二十四,你二十三,都是大人了。他们我不管了。我只管你,为你说了一门亲……”
  宝亮愕然:“说亲?”
  父亲说:“十必掐壳的。”
  宝亮从未听说过这个地名。什么地方他并不关心。他已成为猫记饭铺那个风骚娘儿的俘虏,正沉浸在牛王洞的柔情蜜意里,回想起来总是那么快活。现在,父亲突然给了他一闷棍。他说:“阿爸,不管哪里的,十必掐壳的也好,里也的也好,我都不要。”
  父亲说:“嗨嗨,你是讲伢儿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谁都逃不过这一回的。宝亮,阿爸是为你好,你要听阿爸的话,就依了阿爸这一回。”他几乎在向儿子哀求,但这种“哀求”却是不容商量的。
  宝亮哭了。他这才明白老家伙对他这般温柔的缘由。他哭了一夜,早晨起来,眼睛红红的,肿肿的。阿妈疼儿子,过来劝了半天,却没有什么功效。他忙忙地洗脸、刷牙(父亲说:是刷月婆子的马桶)、吃早饭。吃饭时一家人沉默着,各扒各的饭,各想各的心思。吃过早饭,宝亮从桌边站起,正打算出门去马蹄街,父亲开腔了:“宝亮,今天哪里都莫去。”宝亮说:“田里工夫不是做完了吗?”“田里工夫完了,还有屋里功夫。”宝亮坐下来不动,暗自想主意,如何逃脱老家伙的监视。但是怎么也逃不脱,他乘机从前门溜,发现父亲站在前门外守着;过一会,他又从后门溜,正巧父亲又在后门外守着;后来他只好从侧门溜,哪料一出来又撞见守在门外的父亲。父亲像用了分身法,将自己变成几个,每扇门外站着一个。
  父亲诡谲地笑着:“哼哼,想溜?”
  宝亮哭丧脸说:“阿爸,我去马蹄街打一转,买本讲火简明的书。”
  父亲说:“买那号书有什么用?糟蹋钱。”
  儿子说:“我很快就回来。”

  “不行。你买鬼书!以为我不晓得,你是去会饭铺的那个妖精婆!”
  “阿爸……”
  “妖精婆把你迷了,不得脱身了。你这个死不要脸的家伙,人家还是活人妻……”
  “阿爸……”
  “我为你说了一门亲,你咬起牙巴骨说不要。你想给那个妖精婆做一世野汉子吗?”
  “我,我,我……”
  “你莫我、我、我的,从今日起,不准你走出里也半步,田里有工夫田里做,田里没有工夫屋里做,屋里没有工夫你就这么呆着。”
  “人家去马蹄街做零工也不准吗?”
  “你去!老子打断你的络脚骨,抽你的脚筋!”
  “阿爸,你太欺侮人了,你拿大哥、二哥无法,就拿着我来整!我是你的出气筒吗?我是你的下饭菜吗?”
  父亲为儿子的话所激怒,双手颤栗。但是他强忍着。
  儿子说:“我不、不、不要你给我说的亲!不要!不要!我就是要去马蹄街,要去!要去!我现在就去!”在父亲跟前总是百依百顺的宝亮,现在丧失了理智,头一次斗胆违抗父命。
  父亲怒火中烧,忍不住了。他变成一头猛兽,嗷嗷吼叫着,蹦哒着,那脸色黑得怕人,青筋鼓起,像一条条小蛇,眼珠子差点暴出来。他顺手抓起一根杂木柴,不分轻重,劈头盖脸朝儿子打去。他喊道:“你这条不认人的黄眼狗,咬起老子来哪!你咬,我让你咬,我这条老命拿来和你拼了!”宝亮的阿妈是“中立国”,她死死抱着老头子,苦苦哀求:“他阿爸,好坏是你儿子,饶了他吧!”一面又冲宝亮说:“鬼儿,把你阿爸气成这样子,还不快走开!”宝亮带着满头满脑火辣辣的痛,回自己房里去了,听阿爸还在外间气咻咻哼着,喘着,骂着。阿妈将阿爸推回他们的房里。一会儿,阿妈过来,细看宝亮脑壳上被打起的包,很难受地叹息。既为人妻,又为人母,丈夫和儿子闹磨擦,她做润滑油。一会儿,她又从儿子这里离开,到老头子那边去了。但是,宝亮听见她的极其恐怖的喊声:“天哪!不得了哪!宝亮,你还不来?你阿爸死哪!死哪!”听到这声音,宝亮头皮都发麻了,忙跑过去,见阿爸已吊死在房梁上。阿妈吓忘魂了,不知道怎么办了,只在那里放声哭。宝亮心里还清白,忙踩到板凳上,将阿爸抱起,解脱套在他颈根上的棕索子。他把已经僵硬了的阿爸抱下来,顺放在床上,拿手板摸摸,鼻孔已不出气,身上也没有温热了。他失声痛哭:“阿爸,阿爸,阿爸……”无论怎么喊,老人家也不肯应了。阿妈扑在阿爸身上,泪涟涟地边哭边抱怨:“你的脾气好大,儿子顶了你几句,你就一甩手走哪!”又转过来责怪儿子,“悖时的宝亮,你阿爸死在你的手上了,你如今快活了。 ……”独眼老惹虽说已经死去,可是魂魄还不曾走远,半路上听到家里人恸哭,心里也有点难受,不忍心把他们丢下,于是便回心转意又回来了。宝亮和阿妈突然听见死人轻轻叹口气,摸摸他的鼻孔,有微弱的气息,已经冰凉了的身体又渐渐温暖。老惹终于把一只好眼和一只有萝卜花的瞎眼都睁开了。他用独眼望望床前的婆娘和儿子,似乎在回忆究竟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阿妈扯衣袖揩眼泪,欣喜地说:“他阿爸,你回来哪,回来哪!”
  独眼老惹重重叹一口气。
  阿妈以命令的语气对儿子说:“宝亮,还不快向阿爸认错!”
  可怜的宝亮,直觉得天昏地暗,咚的一声,双脚在床前跪下,哽咽着说:“阿爸,你饶了我吧!”
  阿妈说:“快答应阿爸说的那门亲事。”
  宝亮说:“阿爸,我答应了。”
  阿妈说:“有事无事还往马蹄街跑吗?”
  宝亮说:“不……不了。”
  
  
  老三宝亮的屈服,使掐普能够看到一个多么新鲜的世界。从十必掐壳(小野兽和大森林)出发,走到啊撮(岩洞住屋),又走到麦岔(好晴天啊),最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里也(可耕种的土地)。她当然还不明白,这原是一个民族所走过的路。同样一条路,这个民族走了几千年,而她只走了几十天。望见那一丘连一丘的满眼翠绿的水田,她有一点儿明白:啊,这就是“可耕种的土地”?
  查乞没有说假,这里的人不住在树洞里和树上的窠里,他们有一幢幢既遮日头又挡风雨的大瓦屋。屋里真宽敞,晚上睡觉,不必坐或蹲,可以摊开手脚躺下;帐子一挂,长脚蚊咬不到了;被褥一盖,不向火也热和了。在十必掐壳,人与兽处在一个完全对立的世界,不是人杀死兽,就是兽吃掉人。而这里,人兽和睦相处,生性凶猛的牛竟变得极其温顺,老老实实供人役使。犁田时如果犁嘴碰到石头上,它会立即站住不动,决不让铧口撞碎。吃的方面,分出不同的饭和菜,菜里撒一种粉粉盐。盐是什么?为什么这样好吃?十必掐壳为什么没有?这里从不派人守火堆。有一天,火塘里火堆熄灭了,她吓得要死。在她的家乡,火是部落的生命。守火堆的人如果粗心,如果不及时加柴,如果火堆被风雨弄熄了,他就要被部落处死。但是这里不要紧,独眼老惹取出一匣叫“火柴”的神物,划燃一根,重把火堆点燃。掐普惊奇得睁大眼睛,把火柴放在手板上摸了又摸,数了又数。若在十必掐壳,这一包火柴,抵得一百多条命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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