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巴日
作者:孙健忠[土家族]
一切都使掐普觉得新奇,有趣,不可理解。当然也有许多苦恼。她不会“喊人”,只知道母亲叫“阿妈”,父亲叫“舅舅”,另的长辈一律叫“木斯阿巴”,平辈都叫“阿耶那地”。这里不同了,既要分出男女,又要分出辈分,分出远近亲疏。什么阿公、阿婆、外公、外婆、大伯、大叔、伯娘、婶娘、姑妈、姨妈,还有哥哥、弟弟、姐姐、妹妹、表兄、表弟、堂姐、堂妹……唉呀呀,全把掐普搅糊涂了。来了人,她叫不出声来,便问独眼老惹:“阿爸(她从叫舅舅改口叫阿爸了),我怎么叫他?”
她说的是古老的巴语,里也人只听懂一半,另一半既然不能言传便只有靠意会了。她常问人:“你晓得不,我们最老的老家在什么地方?”被问的人想了想,又摇摇头,觉得这是一个很古怪的问题。她笑了,露着牙齿说:“哈,哈,这个也不晓得?在武落钟离山。”被笑的人悻悻然,心想,就算武落钟离山吧,可又怎么样?她接着问:“我们最老的祖宗是哪一个?”见对方又摇头,她甚为得意,说:“是巴务相。有一天,全部落的人比赛,他掷剑赢了,划土船也赢了,大家就推他当廪君。”对方摸摸后脑壳,想起一点什么了,说:“对,对,几百年前,我好像听老人这么说过。”掐普说:“后来禀君死了,变成一只白虎。你们这里敬白虎神吗?”回答有说敬的,有说不敬的,有说不仅不敬,还要赶白虎神的。如何赶?惊垫这天,拿石灰在堂屋中央画一把弓箭;背小孩出门,背笼里放一把剪刀;死了人,屋前屋后,团转插起竹弓竹箭,弓箭和剪刀是为杀射白虎。不得了,白虎是老祖宗,我们子孙怎么能赶他、射杀他?掐普开始发现里也人的不善了。
寨子里老人死了,真的在屋前屋后插许多弓箭,说不让白虎进屋咬尸。乘天黑,掐普悄悄走去,把那些竹制弓箭拔掉。死者的儿女们正在堂屋里哭,哭得眼泪巴沙,惊天动地。这又把掐普闹糊涂了,她走进堂屋问死者的儿子:“老人既然死了,为什么要哭?”那做儿子的说:“大姐,你不晓得,我们心里好难受啊!”掐普不懂:“为什么要难受呢?”做儿子的说:“照你说,老人死了,做儿女的不该难受,还应当高兴啰?”掐普说:“当然要高兴啊!老人死了,他的魂魄升天,是大喜事啊。做儿女的为什么不高兴呢?”做儿子的说:“大姐说的也有道理。”掐普说:“我们十必掐壳那里,死了人,全部落的人都要欢欢喜喜地跳‘撒忧尔嗬’。”“什么‘撒忧尔嗬’,我们没听说过。”“就是给死人跳的舞。”“你能教我们跳吗?”掐普当然不推辞。那儿子便去寨子里邀人,不多久,姑娘、后生家来了二三十个,快快活活跳到天明。
这以后,她又问人:“你们晓得跳舍巴日吗?”被问的人想了想,似乎有点明白,便说:“你是说摆手舞吗?”“对,对,是摆手舞,你们为什么不跳?”“唉,听说我们的老人跳过,老人没有往下传,到我们都不会啰。”传说有一年,那时老人们还年轻,正月初九这天,正跳着被今人称为摆手舞的舍巴日,突然狂风大作,扯火闪打雷,摆手堂前一棵大松树被雷劈成两半。老人们受了惊吓,痴痴站在那里,醒来时舍巴日的动作已完全忘丢,从此再不会跳。如今寨子里只有掐普会跳,查乞离开十必掐壳时太小,只会一点点。“掐普,你当我们的先生,教我们跳舍巴日呀!”“好哇,我教你们,谁愿学都来。”日子一久,里也人便学会了,丢失多年的舍巴日被捡了回来。这天,全寨人齐集在早年摆手堂的遗址上,身披西兰卡普(土花被面)和兽皮,手持梭镖和齐眉棍。牛角呜呜吹起,三眼铳咚咚响。身穿八幅罗裙、手舞师刀铜铃的梯玛(土老司)边跳边唱。掐普也边跳边唱:
滔天的洪水退了,
世间上没有人了,
只剩下葫芦船上的两兄妹,
阿哥叫布所,
阿妹叫雍尼。
……
跳哟,跳哟,围着古老的桂花树跳哟。一会跳“拖野鸡尾巴”,一会跳“打蚊子”、“赶野猪”,一会跳“犀牛望月”、“水牛打架”。到夜,遍地升起篝火,黑沉沉的夜幕被烧得通红。在沉重的鼓角声中,在幢幢的光影里,跃动着舍巴日的野性和痴狂。这时候,掐普好像回到了十必掐壳——她和小野兽、大森林的农乡。
七
唉唉,掐普真够可怜了。她不明白,宝亮,她的男人,为什么总不理她?白日不理,夜晚也不理,她可受不了哪!十必掐壳原始部落来的姑娘,对这种古今一律的男女之事,也同样懂得。她还没有得到过宝亮的亲热和抚爱,更没有和他做过一回那种连虫蚁都会做的事。她常常不满地提醒宝亮:“你是我的男人!”可是宝亮什么也不说,转身走开了。她在宝亮面前绕来绕去地跳舞,想用舍巴日讨得他的喜欢。有时甚至还威吓他:“我要杀死你!”却都不能软化宝亮的心。天一黑,宝亮往床上倒头就睡,发出打雷一样的鼾声。掐普忍不住了,拢去叫他,摇他的肩膀。他却睡得如死猪一般,垮天也不醒了。掐普嗷嗷嚎叫着,用尖利的牙齿咬他,用两只拳头擂他。宝亮醒来,拚命和掐普扭打。砰砰嘭嘭的响声,哭声和喊叫声,粉碎了木瓦屋的宁静。很结实的椿木床架被压断了。
独眼老惹和阿妈进来扯劝,费了好大功夫,才把风波平息。
掐普没得法了,往屋角落丢一捆茅草,跟在十必掐壳时一样,通晚坐在那里。她很伤心地放声大哭。热天长脚蚊虽多,她皮厚,不怕咬。蚊子的嗡嗡声和她的恸哭声,吵得宝亮一夜不能睡觉。宝亮躲到牛栏上去睡,她跟到牛栏上来。宝亮又躲进谷仓里,她也跟进谷仓里,人影子一样,使得宝亮无法脱身。
宝亮不耐烦说:“你为什么紧跟我?”
掐普说:“你怎么尽躲我?我是摆子鬼吗?不不,我是你婆娘,我要……”
宝亮说:“我不!”
掐普说:“你说,你为什么要我做婆娘?”
宝亮说:“我没有要你做婆娘。”
掐普说:“是你叫人把我抢到这里来的。”
宝亮说:“我没有叫人去抢你。”
掐普诧异了:“没有?没有?我怎么从十必掐壳到这里来哪?”
宝亮说:“我不晓得。”
掐普很气愤地说:“啊,你都不认账了?先是查乞到十必掐壳找我,我答应了,后来就有一伙里也的后生把我抢来了。一路上打着响器,燃着灯笼火把。”
宝亮只摇头,说他什么也不知道,并且不耐烦再听她的唠叨了。掐普没有法,第二天,去问给她做媒的查乞。谁知查乞的记性被狗吃了,昨天做的事,到今天就忘。掐普的事,她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起来。掐普只好哇哇哭。查乞拿来一个搪瓷脸盆,放在掐普脚边,很快就接得半盆眼泪水。
查乞安慰她说:“莫哭啰,莫哭啰,昨天的事我实在记不得了,可是我能知道明天的事……”
掐普说:“明天的事?查乞,快告诉我,明天,我男人会对我好吗?我要的,他会给吗?”
查乞叫她回屋去拿一升米、两个鸡蛋,她很快就拿了来,米放桌子上,鸡蛋插在米上。查乞还燃些钱纸,点燃两炷香,也往米上插了。一会儿,她伸伸懒腰,打个长呵欠,坐在矮板凳上。
掐普说:“查乞,你怎么哪?”
查乞说:“莫吱声,让我清静点,我要走了。”说着解散头上的青皱绸丝帕,搭下来一截,正好挡住她的脸。
掐普说:“你要走了?”
查乞的嘴在丝帕后边动了动:“路远得很,我要骑着马去,你看,我的马跑动起来哪。”这时,只见她的两只脚踩在地上,不停地抖动起来,发出嗒嗒的马蹄声。
掐普说:“你究竟是去哪里?”
查乞说:“我要去十必掐壳。”
掐普兴奋地说:“我也想回十必掐壳看看,带我一起走吧!”
查乞说:“不行,我的马只驮得动一个人。到了十必掐壳,我还要往前走,一直走到武落钟离山。”
“啊,那可是我们最老的老家。”
“到了那里,我就去找最老的祖宗,请他到里也来,到你的跟前来。”
“是廪君白虎神吗?”
“正是他老人家。你掐普有事就当面问他吧,他都会告诉你,会保佑你。”
掐普不说话了,安静地等着。在十必掐壳,她的家乡,年年杀人祭白虎神,可是从未见过这位老祖宗,现在倒要看看他老人家是什么样子。
查乞的走马已经上路,走出里也(可耕种的土地),到了麦岔(好晴天啊),又到啊撮(岩洞住屋),经过好长的路程,终于走到十必掐壳(小野兽和大森林)。查乞突然停脚,住嘴,嘘嘘喘气。她是累了,要在十必掐壳歇歇。掐普问她渴不渴,舀来一瓜瓢凉水,给她喝了。喝过凉水,她的马儿又跑开了,蹄声哒哒响。她的嘴在丝帕后边讷讷唱:过了什么桥哪,爬上什么山哪,涉过什么水哪;又费了许多功夫,终于走拢那座遥远的武落钟离山。到她请着老祖宗白虎神,打马回程,回到里也这幢大瓦屋时,掐普已经等了大半天哪。
掐普说:“查乞,白虎神接来没有?”
丝帕后边的嘴动了动,很威严地说:“什么查乞,我是白虎神,白虎神是我。”
啊,这不是查乞的声音了,是白虎神的声音。躲在丝帕后边的查乞已经变成了白虎神。掐普一阵恐怖,两手冰凉冰凉,头发都竖起了。她战战惊惊说:“啊,白虎神,老祖宗……”
白虎神说:“你掐普请我来有何事?”
掐普说:“老祖宗,老祖宗,我请你来,是有一件事要问你。”
白虎神说:“什么事问我?”
掐普说:“我的婚姻事。我男人叫宝亮,他叫人把我抢来,可是又不要我了。”
“白虎神说:“那是他不喜欢你。”
“是的,我要,他从来就不!老祖宗,老祖宗,我是他的婆娘,我可受不了哪!”
“那是他讨厌你。”
“是的,他说我不洗脸,不洗澡,不梳头,一身骚臭;说我吃肉连毛,吃酒连糟,是野人;说我吃饭包口包嘴,巴哒响,是猪吃潲。可在我们十必掐壳那里,都是这样的呀。”
“那是他的魂魄被一个女人摄去了。”
“啊,老祖宗告诉我,这个女人是谁?”
“是岩耳。”
“岩耳?她在什么地方?”
“在马蹄街的猫家饭铺里。”
“老祖宗,我求你,帮我一个忙吧。”
“怎么帮?”
“去把那个岩耳啊哞一口吃了,吃囵的,骨头渣渣都莫吐。”
“不行不行,岩耳从没得罪我,还年年杀猪敬我,我怎么能这样无情无义?”
“白虎神,你老人家就不可怜我吗?”
“唉,你和岩耳都是我的后人,从我这个蔸子上发下来的,我夹在中间怎么好讲话?”
“白虎神,老祖宗,救救你的掐普吧!她要,她要……她受不了哪,就会死哪!让那个该死的岩耳,把宝亮的魂魄退回来……老祖宗,老祖宗……”
掐普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八
独眼老惹领着掐普去了一回马蹄街。什么是街?这边屋挨屋,那边屋挨屋,两排“屋挨屋”,夹着一条既走人也走水牛的岩坎路,就是街了。屋门一律大开,高高木架上,堆满吃的、穿的、用的什物。只见独眼老惹拿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瓦屋里的人接过去,就把许多什物送他。这是钱。钱是什么?哪里来的钱?这些疑问,都比天文地理、阴阳八卦来得深奥,使掐普难以明白。好在独眼老惹是个耐烦人,什么事,一一说给她听,如教牛一般教她。这段日子,已教会她挑担子,背背笼,挖地,推磨,踩碓,种种活计。她体子好,牛一样有力气,又不蠢,只须老人家指点明白,做几遍示范,便学会了。学会了就拼命去做,从不知道什么叫累。实在空闲下来,歇着不舒服,就去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正是夏天,山里野果子熟透,她大篮大篮采回来,按全家人数分成很均匀的四堆,刺梨,弥猴桃,野樱桃,马冬泡,什么都有。可是,除了她吃掉自己份上的那一堆,其余三堆却没有人吃。她照样上坡去采。于是屋里到处堆满野果子。日头好的天气,她还拿出去摊晒,晒干了,再放到板楼上收藏。独眼老惹看在眼里,没有说她,只当小孩子的玩艺儿任其所为。
有天,独圈门忘了关紧,一头架子猪跑出来。掐普哇哪哇哪吼着,如临大敌,抓起一根手腕粗的茅杆,亡命追过去了。独眼老惹喊:“掐普,它是家猪,不会跑远。快莫赶哪!”她哪里肯听,仍然一股劲追出去半里路,用茅扦将那头架子猪活活杀死。她扛着战利品回来,见了独眼老惹,哈哈大笑,是那么得意。独眼老惹摇着头,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却没有责备她半句。
今天,独眼老惹领着掐普在马蹄街走了一阵,从铺里买些盐、糖、煤油、火柴之类东西,后来碰到熟人,站着说了半天闲话。说完话,发现掐普已不在身边。这个鬼婆,跑到哪里去了?独眼老惹有些发急,怕她只顾看稀奇热闹,到处乱拱,或迷路,或弄出什么事来,便动身去找她。老惹知道,她来里也这些日子,因为宝亮不睬她,心里很不畅快。父亲曾说儿子:“宝亮,她是你婆娘,你要待她好些。”儿子说:“我待不好,我对她没有感情。”父亲说:“感情?什么感情?我和你阿妈,原来有什么感情?成了亲,生了儿,感情就有哪!”又说,“嗨,你对自己婆娘没有感情,对谁有感情?啊?”
独眼老惹明白了,宝亮是鬼迷了心窍,只对马蹄街的那个骚婆娘有感情!掐普进屋以来,父亲对儿子的管束放松了。儿子说乘屋里闲空,要去马蹄街做零工,捞些外快回来。父亲没说什么,任他往马蹄街跑。现在猛然省悟。原来他口说做零工,事实上是去和那个骚婆娘鬼混。想到这里,老家伙在心里恶狠狠骂:“该死的宝亮,该死的宝亮!”
而这时候,掐普正一个人在街上乱走。她要找到猫家饭铺,看看那个摄走她男人魂魄的岩耳。好在马蹄街是一条牛肠子独街,没有岔路,她顺街朝前走,边走边看,到街尾巴上,看见一座铺子,许多人在那里吃饭,铺里有一个很怪异的年轻女人。想起查乞曾告诉她,那饭铺如何如何样子,那女人如何如何样子,拿来一对照,肯定是她无疑了。
掐普在门槛上坐下,两眼里充满仇恨,望着在饭堂里端饭送菜的岩耳。
岩耳笑嘻嘻走过来说:“大姐,你是要吃什么东西吧?”
掐普鼓起牛眼睛,从齿缝里挤出一种很可怕的声音:“你!你!你!”
岩耳说:“不吃东西,请到这边来坐,莫坐门槛上,挡住生意。”
掐普不动:“你是岩耳?”
岩耳说:“我是岩耳。你是哪个?我可不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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