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巴日
作者:孙健忠[土家族]
家中一切变化,她都看在眼里,可是又不明究竟。问独眼老惹,得到的答复总是:“那天你没见,他跟两个公家人出远门去哪,做生意去哪,等赚了钱就回来。”
等啊,等啊,她常常很伤心地嚎叫,那声音,和山里野兽的嗥鸣一样可怕。后来她连饭也不吃了,通晚通晚不睡觉,坐到屋后山坡上,唱着野性十足的舍巴歌:
……只剩下葫芦船上的两兄妹,
阿哥叫布所……
闹得全寨人半夜里醒来,在床上唉声叹气,暗暗可怜她呢。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山坡上出了一件稀奇古怪的事,许多座坟墓都被掏开了。那是被掐普掏开的。她用手扒,用锄挖,掏出棺材来,再把棺材盖推开,仔细辨认睡在棺材中的死尸是不是她的宝亮。她哭着,喊着:“你是谁?是谁?你是宝亮吗?是我男人吗?啊?你怎么不答应我?”许多死尸已经腐烂,甚至只剩下一个骨骼架子,墓穴里发出薰天的恶臭。她顾不到这些了,只管伸手去抓呀,翻呀,弄得全身沾满了尸水。她记得,有一回她搂抱宝亮,因用力过大,吧哒一声,压断了他的两根肋骨。现在她要看看这些腐尸和骨骼架子,有没有断了两根肋骨的?她把山坡上的坟墓几乎掏光了,死尸翻遍了,仍然没有找到她的宝亮。
还有什么办法呢?她去找同是从十必掐壳部落来的查乞。一升米,两颗鸡蛋,钱纸和香,使查乞变成神的信使。她骑着走马,嘀嘀嗒嗒回到遥远的武离钟落山,又把老祖宗廪君白虎神请来。
白虎神说:“啊,掐普,你又请我这个老祖宗有什么事?”
掐普说:“老祖宗,我男人好久好久没回家了,我难过得很。”
白虎神说:“我知道了,你男人是被牛魔王捉走的,如今还关在他的洞里。”
掐普说:“老祖宗,你引我到牛魔王的洞里去吧,我要把我男人救出来!”
白虎神说:“牛魔王的洞,内有十三层铁门,外有十五层铁栏杆,你怎么进得去?”
掐普苦苦哀求说:“老祖宗,可怜可怜我吧,你老人家搭救我男人出来吧。”
白虎神答应了:“好,我的牙齿又尖又硬,我用它去咬穿牛魔王的铁门、铁栏杆。不过,我这个人记性不好,总把事情忘掉,你要经常喊醒我。”
掐普说:“要得,我喊醒你,我一天到夜念你。”
自此,掐普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总在小声自言自语:“老祖宗,救救我男人吧,老祖宗,咬铁门吧,咬铁栏杆吧……”
独眼老惹觉得蹊跷,吃新节那天,他说:“掐普,你总在说什么呀?”
掐普说:“阿爸,我什么也没说呀……咬铁门吧,咬铁栏杆吧……”
“掐普,你又在说什么,咬咬咬的,铁铁铁的。我听清楚啰。”
“我没有说,阿爸,真的没有说……老祖宗,老祖宗……”
“好罗,没有说就没有说。掐普,你这向总是不吃饭,这不好呵。你身子越来越瘦罗,手杆杆成个皮包骨罗。”
“……救救我男人吧……阿爸,我吃不下呀!”
“你想吃什么,你只说,阿爸去给你弄。”
“我什么也不想吃……咬铁门吧……”
“我上山去打一只野猪,回来放火上烧熟你吃。”
“不要,不要……咬铁栏杆吧……”
但是,无论如何,掐普必须遵照吃新节的旧例,吃一点刚从稻田里采来的嫩禾苞和菜园里尚未成熟的新菜。吃新节过后,接连几个好日头,稻子在水里渐渐黄熟,收获的季节迫近了,独眼老惹的忧虑加重了。他动手清理谷仓,戽桶,风车,晒簟,谷箩,茅镰刀,该修理的修理,该刷油的刷油,茅镰刀放磨岩上磨得雪亮雪亮。往年要用四五把茅镰刷油,茅镰刀放磨岩上磨得雪亮雪亮。往年要用四五把茅镰刀,今年再三把够罗。屋前晒谷坪,必须扫干净,低洼和有坼缝处,就调三合泥补平捶紧。为了运输上的方便,从屋前到田头的小路,也做一些必要的修补,绊脚的尖岩、瓦碴捡掉了,芭茅、葛藤和刺窠砍光了,水沟上横铺起石板桥。当他在紧迫匆忙中做着这些事时,总是抬头望天,希望天气就这么好下去,直到把田里的谷子全部收回来,晒干车净,装进仓里。他暗暗祈求天老爷保佑。
没料到,收获未开始,突然刮起白露风。正是夜间,独眼老惹在床上听出,这种风声响并不十分大,可是风势相当遒劲,而且吹得很低,是贴着地面吹的。他睡不落觉了。第二天,走到田边一看,见满田谷子,一层压一层,全倒在泥里水里。他痴天了!奇怪的是,旁边一个叫大老王的田,和他的田只隔一根田坎,却没有一蔸禾架倒伏。独眼老惹愤愤不平地想:“天老爷是他姑爷,还是他舅公,为什么这样偏袒他?”回到屋,老头子脸色铁青,蹲在屋前坪坝里发气,大声骂鸡和猫儿的娘。过后他又使劲回想:什么时候开罪过天老爷吗?有没有随便将饭菜撒在地上的事?想来想去全无结果,看来除了去把倒伏的禾架一蔸蔸扶起,似乎没有别的实际可行的办法。唉,如果三个儿子在家,齐崭崭三个劳动力,这点工夫哪里要他操心?
现在,他能使唤的人,除他自己,还有一个掐普。他拿来两把铲锄,一把给掐普,一把自己拿,说:“掐普,跟我到田里去吧。”掐普说:“去田里做什么?……老祖宗……”他说:“昨夜起大风,谷子被吹倒了,我们去把它扶起,拢起,扎成一个个把子。还要在田里开沟,把水放干,让日头晒田。”掐普说:“救救我男人吧……阿爸,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不这样做,谷子就会被水泡坏,发霉,长芽子,不能煮饭吃了。”掐普懂了,可又说:“咬铁门吧……我不会做这些事呀。”他说:“我教你,一学就会。”掐普便跟着独眼老惹到田里去了。
收获的一天终于来临。这之前,独眼老惹有了教训,这回没有忘记给天老爷烧许多香纸,虔诚地磕三个响头,不敢再怠慢他老人家了。然后,两把茅镰刀让掐普拿着,自己将戽桶扑过来,当成一顶巨大的帽子,顶在头上。他们慢慢向田间走去。成熟的气味和景色使人快乐,掐普边走边跳,还哇啦哇啦唱。走拢田边,独眼老惹放落戽桶,握一把茅镰刀,下田割开第一镰。他说:“掐普,你看,茅镰刀这么拿着,一只手抓禾秤,平平地割,刀口千万莫往上拖,那会割掉你的手指。”边说边做示范,如教牛一样耐心教她。掐普并不蠢,照样子割两三回,就割得很利索了。她多么骄傲啊!“阿爸你看,我会割哪,会割哪……老祖宗,老祖宗……”她甚至提出,要同独眼老惹比比,看谁割得快呢。转眼间,田里便整整齐齐堆起一行行一排排禾把。戽桶推下田,独眼老惹动手打谷子,禾把拍在戽桶上,发出闷鼓一样的咚咚声,谷粒如落雨,刷哪、刷哪。他教掐普打谷子:“看,禾把要这么捏紧,用力往下打,匀匀地往下打,谷粒粒要打净,这边打净了,翻个边再打。”聪明的掐普学会了打谷子:“阿爸,我打得响不响?好听不好听……老祖宗……我会打哪,会打哪……咬铁门吧……”多么新鲜、有趣的生活啊!她眼里发亮,脸盘儿放光。从十必掐壳来的姑娘,哪一点比里也人差呢?里也人做的事,她什么学不会呢?
独眼老惹鼓着有萝卜花的瞎眼,很满意地笑了。从掐普身上,他得到那么多的安慰,被儿子们摧残殆尽的自信又复活了。哼,他们讨厌做阳春,说什么揉泥巴它没得味,这是从哪里说起啊?依独眼老惹的想法,做阳春简直是一种享受。一个人,害点巴点小病,不用吃药,只要去揉揉泥巴它,病很快就好,吃也吃得,睡也睡得。何况它还会给人以那么丰厚的物质作报答啊!尽管收获才刚开始,独眼老惹已用他的独眼看出,用他的手从禾把的重量上觉出,今年是个大年成,粮食要比往年多得多。到第四天,谷子打下来一大半。天上是黄黄的日头,水谷子挑回去,摊在晒谷坪翻几遍,挨黑时晒得焦干。他暗自思忖,天老爷保佑,再有两三个好日头,谷子就全部进仓了。他要叫三个儿子看看,哼,没有你们参加,老头子也能把阳春做出来。
天有不测风云,黄昏时,天色突然晦暗了,日头被灰蒙蒙的积云紧紧裹着,挣扎了许久,从缝隙中漏出几线亮光,很快又给捂住。灰云越积越厚,并且渐渐变深,变黑,向半个天空扩展。气候闷热极了,沟坎上大汗淋漓,燕子贴着地面乱飞,水塘里的蛤蟆叫得急骤而热烈,土洞里的老蛇钻出来,在草窠中沙沙溜动。独眼老惹跪在田坎上,痛苦地望着天空,口里喃喃说“天老爷,这场雨下不得呀,等两三天再下吧!”可是天老爷不答应,一场大雨,垮了天似的,哗哗啦啦落下来了。旁边大老王的田,已在雨前收割完毕,他家人手多,又用了打谷机,加上有天老爷的偏袒。而独眼老惹家来不及收割的谷子,只好在田里泡汤。他从田里回来,全身淋得透湿,脸色变得乌黑。他于是开始诅咒那三个已离开他的儿子:“三个鬼儿,三个报应,三个杂种!他们好快活,走的走了,进的进班房了,把老子留在这里受罪!”
这场大雨一落开就没有停歇。里也全笼在迷蒙的雨雾中,到处湿漉漉一片,耳朵里整天是哗哗的雨声。看样子没有半年六个月是停不下来了。到第三天,独眼老惹去田里看了回来,遭鬼打似的,一头钻进灶屋灶孔前,湿淋淋倒在草堆上,又是唉声叹气,又是骂天骂地,哭天哭地。他疯了!婆娘急得要死,费很大功夫,给他扒下湿衣服,穿上干衣服,问他:“你是怎么的哪?”他呜咽说:“我……我会死,会死。”“为什么总想到死?”“田里的谷子起霉点哪,长谷芽哪,要泡坏哪!”“泡坏就让它泡坏吧,有什么法呢?人要紧啊!”大雨仍在落着,唏哗,唏哗……夜里,独眼老惹在床上痛苦地喘着,哼着,一时心火上窜,一时作寒作冷,脑壳发胀,全身骨头痛。他究竟得了什么病呢?大雨仍落着,唏哗
唏哗……天明起来,婆娘发现一笼鸡全发瘟死了,圈里的猪也得了瘟病,不爱吃潲哪。死吧,死吧,都死了好天天吃鸡肉,吃瘴猪肉。大雨仍落着,唏哗,唏哗……
独眼老惹艰难地从床上下来,又哼又喘地说:“他阿妈,屋里事不要管了,你跟我下田!”婆娘不明白他的意思:“下田?”对,去打谷子。”“雨落得这么大。”“嗨,就是落刀,也要把谷子打回来。”“一把谷子一把水,打回来怎么得干?”“烧火炕。”“要去让我和掐普去,你在屋里歇着。”“嗨,歇着,我歇得着吗?”他用同样的声调喊,“喂,掐普,跟我下田去!”掐普坐在门坎上望落雨,听到叫她,答应得很好:“阿爸老祖宗,只怕要涨齐天大水了,老祖宗,世间上就会没得人了,救救我男人吧,只剩下葫芦船上的两兄妹了,咬铁门吧,剩下布所和雍尼了,咬铁栏杆吧……阿爸,应当杀一个人去祭我们的老祖宗白虎神啊……老祖宗老祖宗……”独眼老惹领着婆娘和儿媳到田里去了。瓢浇般的大雨仍落着,唏哗,唏哗……
十三
白虎神啊,老祖宗啊,救救掐普的男人吧,将铁栏杆咬断,将铁门咬穿吧!
掐普所担心和骇怕的齐天大水没有涨,大雨终于停止,日头终于露面,田里的谷子终于收进仓。但是,掐普的男人哪天才能回来?掐普盼着,在碓屋舂碓时,一双眼睛不时朝屋外的路上望。一天天过去,她都没有望见老三宝亮,却意外地望见一个她所憎恨的人,饭铺里那个曾经摄去她男人魂魄的人。她为什么站在那里?为什么总是朝这边屋里望?她终地望见舂碓的掐普了,笑着向掐普招手了。
掐普走过去,充满敌意地说:“你,岩耳,是个鬼!?
岩耳平静地说:“我是岩耳,不是鬼。”
“你来找我比本事吗?咬铁门吧……比跳舍巴日吗?”
“不,舍巴日我不会跳。”
“比唱舍巴歌?”
“不,我什么也不和你比。”
“我问你……咬铁栏杆吧……我男人在哪里?他是被你捉去的吗?”
“他不是我捉去的。”
“老祖宗……是牛魔王捉去的吗?”
“也不是牛魔王捉去的。”
“是,是,救救我男人吧!他还被关在牛魔王的洞里,有十三层铁门,十五层铁栏杆。”
“就算是吧,掐普,我们要想办法,救你男人出来呀!”
“白虎神答应我了,它要拿牙齿去咬……咬铁门吧,咬铁栏杆吧……放我男人回来。”
“多谢白虎神。掐普,我们也去救他!”
“救救我男人吧……”
“掐普,你大哥宝光、二哥宝明来信了。”
“信?什么是信?老祖宗……”
“拿给你阿爸,拆开看就知道了。”
岩耳将信给了掐普,掐普拿回瓦屋里,给了独眼老惹。老头子正闷闷不乐蹲在火塘边向火吸旱烟。这一年,家里出了多少事啊,剩在田里的谷子,虽然淋雨收回来了,可是仍然遭受了损失。他一想起就不快活,这时拿到一封信,听掐普说,是老大宝光、老二宝明来的,心里陡然一震。他问:“谁送来的?”掐普说:“是她。”指了指屋外。独眼老惹伸长颈根一看,吃下一个蜘蛛似的,又不高兴了,口里骂出来:“悖时的女妖怪,是你!我老三宝亮是被你迷的,现在又想来这里迷谁?”但是,她始终站在那里不动,似乎还有什么事,要和这家人说。偏巧独眼老惹不识字,不知黑麻麻的信上说了什么,在无可奈何中,只有请她来帮忙。他说:“掐普,去邀她进来。”掐普去了。不多会,引了岩耳到瓦屋里来。
岩耳勾起脑壳,轻轻喊一声“大伯”,接着说:“信是寄到我那里的,我怕有急事,赶紧送来了。”
“独眼老惹很干巴地说:“难为你了,还请你给念念。”
婆娘听说两个儿子来了信,从灶屋过来,站在火塘边等着听。
信在板凳上,岩耳拿起来拆开,慢慢念给这家人听。除了对阿爸、阿妈的问候,又说他们在外边从来不害病,请老人家放心。岩耳念道:“阿爸、阿妈,我们只有一个心思,就是想家,做梦总梦见你们,真想一下子回到你们身边。我们决定年前回来一趟,看看二位老人,看看亲爱的家乡。”这才是最重要的,阿妈轻松地嘘口气,满脸喜悠悠,回灶屋去了。两个儿子就要回来,她将每天从早到夜算日子,用急切、欢乐的等待去填补生活中的空虚和痛苦。独眼老惹也嘘一口气,可心里却是另一种想法:“哼哼,你们也记得这个家,也晓得要回来看看,我说哪,没有土地就没有我们人,人是离不开它的,离不开的……”
岩耳抬头望独眼老惹一眼,小声说:“大伯,还有一件事,我要同你说。”那口气,像有什么碍难的事,请求对方答应。
独眼老惹望着火塘说:“什么事?”
“宝亮三哥的事。”
“你说吧。”
“我男人是病死的,不是宝亮毒死的。”
你这话应当去对政府的人说。”
“我去哪,我说宝亮没做过犯法的事,是西尼嘎和我舅舅诬陷他。”
“政府的人怎么说呢?”
“政府的人说,他们要调查的,是真是假搞得清楚。”
“那就等着他们调查吧。”
岩耳沉吟半晌,鼓起勇气说:“大伯,我明白,你老人家不愿见我,恨我,说我是害人的妖精,是鬼……”她说得很费颈,把个脸盘儿涨得彤红,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
独眼老惹不说话,不知该如何说。岩耳咄咄逼人的样子,几乎使他缓不过气来。
“我不是鬼,不是妖精。我和别人一样,也是父母生的。阿妈十月怀胎,血泊里有了我。我也有血有肉,有快活的时候,有痛苦的时候。我也会哭会笑会骂,会爱会恨。我也会做错事,逗起别人恨我骂我。大伯,你见我做了什么错事,就饶了我吧,饶了我这个遭难的女人,比谁都更加不幸的女人吧……”
“唉,唉,唉,这话从哪里说起呢?我什么时候……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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