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巴日
作者:孙健忠[土家族]
“大伯,我从没起心要害你家老三宝亮。我爱他,可我处处卫护他,只望他好。谁料到呢……”岩耳极其伤心地哭着,血水一样的眼泪,流成两条小溪。
见这情形,独眼老惹慌张了,两手在身上乱搓,不知所措。挨半天,他感动地说:“算啰,算啰,过了山的事,还挂在嘴上做什么?我不怪你了,只怪老三宝亮不听话,在外边乱闯祸。让他受点磨也好!”
岩耳不说什么了,临走时,掐普要跟她去,要去看看牛魔王的洞,被关在那里的宝亮怎么样了,那十三层铁门、十五层铁栏杆几时才能被白虎神咬断?征得独眼老惹同意,岩耳又叮嘱掐普许多话,便引她走了。但是到了那里,掐普并没有看见牛魔王的洞,没有看见宝亮、铁门、铁栏杆。她失望得很。
一个男人在向她问话。
岩耳说:“掐普,问你呢,说吧,说吧!”
掐普想起岩耳对她的叮嘱,讷讷地说:“我男人……咬铁栏杆吧……良心好呢……老祖宗……我的手出血哪,”她说着搂起衣袖给别人看,“救救我男人吧……我男人草药拿来了……咬铁门吧,血出不了……咬铁栏杆吧,救救我男人吧……”
那人问岩耳:“她说些什么?”
岩耳说:“她说她男人对她可好。有一回,她心里不快活,自己拿碗碴把手划出血。她男人看见,难过得要死,马上给敷草药,血就不流了。她说,她男人的心那么善,不会去毒死别人的。她求你救救她男人,把他从牢里放出来,让他回家。”
十四
离过年还有十多天,日头快落坡时,独眼老惹爬在被残雪覆盖的草树堆上取牛草。他心里计算着,入冬以来,为人畜准备的柴火与饲草,到明年春耕时还差多少?度过冬天不会有困难吧?也很难说,今年冬天似乎特别冷,落雪也比去年早几天。这一来,柴火、饲草的消耗就会多得多。突然,听见从屋垱头传来婆娘的惊呼:“他阿爸,你看,那是宝光和宝明吧?”他没有理她。这些天,她几乎快得神经病了,从早到夜朝大路上望,一见是两个人走来,就说是她的儿子。“他阿爸,这回真的是宝光和宝明,我从他们走路的跨式看出来了!”老惹于是转过头来,用他的独眼向大路上看去。这回真的没有错,从山边积雪的大路上,朝这边大瓦屋走过来的人,真的是老大宝光、老二宝明。他们似乎穿得很臃肿,肩上扛的东西又很沉重,一步一拐,很艰难地走着。看家狗嗅出他们的气味了,汪汪吠着,箭一样迎他们射去。而这时,独眼老惹异乎寻常的平静,装着没看见他们的样子,仍然在草树堆上取牛草,计算过冬的饲草和柴火够不够。“哼,你们,”他想,“外边那么好耍,还回来做什么呢?亏你们还记得娘老子?还记得这个家?”站在屋垱头的婆娘,猫一样地呜呜哭着:“我的儿子回来了,回来了,我的儿子回来了……”
然而,古怪得很,宝光和宝明走到屋门前,像两个梦游人似的,不喊一声阿爸、阿妈,甚至也不看他们一眼,不理睬那只摇头摆尾对他们表示亲昵的看家狗,一头钻进他们住的那间房里去了。阿妈跟在背后喊:“宝光,宝明,你们怎么的哪?”宝光、宝明却不应声。独眼老惹从草树堆上下来,很伤心地叹气:“有眼无珠的家伙,去外边打一转回来,连娘老子也不认啰。”这时,从房里传出很响亮的鼾声,像牛叫,像拉风箱,又像打雷。婆娘进房去看了看,出来说:“他阿爸,宝光和宝明在床上睡着啰,睡得像死猪一样。”露出满脸惊惶的样子。独眼老惹也进去看看,果真如此,又发现,他们是脱光衣服睡的,还知道盖厚厚的棉被,背回来的两个大包袱,搁到了衣柜顶上。阿妈担心说:“他们是中了邪吧?”阿爸说:“中什么邪?他们路上累了,要好生睡一觉。就让他们睡吧。”
但是,宝光和宝明这一睡就不知道醒来了。第二天没醒,第三天没醒,第四天还没醒……阿妈什么事不做,整日整夜守在床边,听两个儿子牛叫一般的鼾声,还听他们叽哩咕噜说梦话。老大宝光长长地叹口气说:“唉,我累,我累,累……”到后意噢噢地哭泣起来。老二宝明也哭了:“我怕,怕,怕……那火车叫得好吓人啊!还有汽车,满街来来去去的汽车……”阿妈听得出,这是兄弟俩在梦里交言。唉呀呀,这大半年,他们在外边准定遭受了天大的磨难啊!又听宝明说:“我实在受不了哪,受不了哪!”宝光说:“你受不了,我就好受吗?”“真不知道,当初我们为什么要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你后悔了?”“我想回去,我们家乡多清静啊,多安逸啊!”说着说着又呜呜地哭。阿妈勾腰看,见他们眼窝里储满了泪水,于是拿手指轻轻给拭去了。老人家这时才看清,大半年时光,已经使他们脸上显出老相,额头上的皱纹有了,眼角上的鱼尾纹有了。她的心颤栗了。
阿爸老惹进房来问:“我听见宝光、宝明在说话。”阿妈说:“他们在说梦话。梦见在外边受的苦,他们难过得哭了。”“哼,谁叫他们去的?不是说那地方是个神仙世界吗?这是他们自己讨得的!是自作自受啊!”“他阿爸,不要再说他们哪,他们心里也不好受,后悔不该出去,还是这乡角落好呢。”“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人哪,怎么离得开生养自己的土地?”独眼老惹由此断定,宝光、宝明只怕已经回心转意,不会再走了。想起当初没曾给他们找好婆娘,钉上一个拴马桩,因而后悔不迭,现在可不能大意了。他急忙去找寨子上的查乞。查乞听说这回请她为宝光和宝明做媒,有两个猪头、两双布鞋的谢礼,便满口应承下来。
到第七天,放鸡出笼时,老大宝光终于醒转来了。他重重地叹口气,又长长地打个呵欠,睁开了红红的眼睛。望着眼前一切,很是惊讶,自己问自己:“啊,我又是在做梦吧?”
守在床前的阿妈笑嘻嘻说:“不,宝光,你醒过来哪,醒过来哪!”
宝光说:“我这是在哪里?”
阿妈说:“你在屋里,你回到自己的屋里了。看,我是你阿妈。”
“你真是我阿妈?”
“宝光,你怎么连阿妈也不认识哪?”
宝光扑过来,使劲搂着阿妈,像一个在外受了欺侮的小孩子,很伤心地哭,让满肚子委屈,满肚子泪水,在阿妈面前流泻干净。他呜咽说:“阿妈,我好想你啊,好想阿爸啊……”
阿妈搂着儿子,哭得也很伤心,嘴巴皮跳动着,半天说不出话。
“阿妈,我记得自己刚才还在开汽车。”
“开汽车?你……”
阿妈,我是自己开汽车回来的。”
“菩萨保佑!汽车呢?”
“停在马蹄街街边上哪。”
“哈,我家宝光有本事啊,连汽车也开得动哪。可是,你和宝明实在太累了。”
“累,我真的累。出门大半年,我还没有睡过好觉,宝明也一样。”
阿妈很诧异:“啊!吃饭睡觉,少不得一宗。你们怎么可以大半年不睡觉?”
“我们忙啊,急得睡不着,也没得工夫睡。”
“难怪,这回你们睡得真好,垮天都没有醒,大半年耽搁的瞌睡差不多补足了。”
“嗨,里也这地方实在清静,一看见它的山水、田地、大瓦屋,嗅着它的草木香、牛粪香,听着它的鸡鸣狗吠雀鸟叫,我的心也清静下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你们这一觉睡了七天七夜。”
宝光吃惊说:“是吗,七天七夜?我们怎么睡了这么久”真不得了!我和宝明商量好的,这次回来,只在屋里住三天,第四天一早就走……”
阿妈说:“你们还要走?”
这时,宝明也醒过来了,边伸懒腰边说:“这儿真好睡觉啊!大哥,在外边的时候,总觉得时时刻刻都在变,一天一个样子;这里呢,什么都是老样子,一万年也没有变化,就说这门前的山……”
宝光打断他说:“我没有工夫听你说哪,还不快起来!听阿妈说,我们已经睡了七天七夜,七天七夜……”
宝明埋怨说:“阿妈,你怎么不喊醒我们,让我们白白睡了七天七夜?”一个翻身下床,忙穿衣戴帽,像要去救火的样子。
阿妈急了,洒着眼泪说:“我老糊涂了,不明白你们年轻人的事了,你们在梦里又哭又喊,说在外边如何如何不好,还是回老家来好些。我默神你们一辈子不出门了。哪晓得,一醒瞌睡又要走,还去外边找罪受。这是何苦呢?留在屋里清静点不好吗?”
宝光扯洗脸巾给阿妈揩泪水,也难过地说:“阿妈,如今世界上的事,我和你老人家难说清楚。外边是不清静,我和宝明是去吃苦、受罪。可是我们会慢慢惯势的,会喜欢过外边那种生活的。阿妈,这是‘时代’……唉,有什么办法呢?一切都由不得我们自己了。”
阿妈当然不明白这个‘时代’为何物,也没有去弄明白的兴趣,她头脑里只有最具体最实际的考虑。她说:“只有几天就赶年了,要走也等赶年再走。赶年团年,这是老祖宗兴的。吃过团年饭,我就不留你们了。”
“阿妈,不行,我们等不起。”
“你们比州官大老爷还忙呀?”
“我们已经多住了四天。我把汽车摆在马蹄街,摆一天就要丢失一大把钱,阿妈你算算,若再摆几天,要丢失多少钱?”
独眼老惹这回很平静,对儿子们没有发火,没有阻拦。儿子们走时,他正巧又爬在草树堆上取牛草,故意把头偏在一边,装着没有看见。儿子们留下了那两个沉重的包袱,里边装满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棉夹衣,还有外边人爱吃的各样好东西。这些东西送给父母双亲享用,也是晚辈的一番孝心。老大宝光还特意为父亲留下一串金子,一条闪闪发亮的金链。独眼老惹有生以来头回看见金子。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想在田里种出来的东西。婆娘告诉老惹,宝光、宝明临走时,她给了他们每人一张护身符,是请查乞画的,要他们时刻藏在内衣荷包里。因为她听见儿子说梦话时喊“怕”,又记起关于乡里人进城被火车吓死、被汽车吓疯的故事,想到有护身符保佑,就能消灾免祸。她还为儿子们缝了两个放护身符的小布袋,同时与护身符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把树叶和一撮泥土。那是为了让出门在外的儿子,永远记住这里的人,这里的家和这里的土地。
十五
赶年这一天来到了。
独眼老惹年前就杀年猪一口。依照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先将刮得雪白的年猪藏在门角落,还拿棕衣盖严。独眼老惹拿一把杀猪刀,站在门后等。听见门前有人过路,不管是熟人是生人,他都出去,把过路人追上,请他来家吃一顿酒肉。这里团年,又比别处提早一天,腊月二十九日午后,独眼老惹拿根吹火筒,在屋前屋后绕来绕去,呜呜地吹,尔后进屋和婆娘、儿媳早早吃了团年饭。吃的是香喷喷的甑子饭,手板大块的它它肉,还有将猪杂碎、豆腐、粉条、白菜、萝卜丝一锅子煮熟的所谓合菜。这么好吃的饭菜,独眼老惹却吃不出味,吃泥巴一样往下咽。别人家里是真正的团年,他家只团拢来一半,六口人只到三口。这算什么团年。
天黑以后,独眼老惹往火塘里烧一个叫做“年猪脑壳”的大树蔸。他和婆娘、儿媳围在热烘烘的火塘边守年。屋后果林里,有人在为来年的丰收禳祈。一个人拿把斧头在果树上敲打,并且边打边问:“结不结?”一个提灯笼的角色回答:“结,结得像饭团!”问:“甜不甜?”答:“甜,甜得像蜂糖!”“掉不掉?”“不掉,结得牢又牢!”独眼老惹知道,当提灯人回答“结得像饭团”这话时,应将预先准备下的饭团随手朝果树上撒去。他家也有一二十棵果树,柑子、柚子、枇杷、犁子、桃李都有。往年三个儿子爱吃果子,他每年这时节都去果林里禳祈。今年他没得这个心情了,果子结多了,谁来吃?
掐普是头一回在里也赶年,一切都觉得新奇有趣,她问:“阿爸,年是什么?老祖宗,救救我男人吧……”
独眼老惹说:“年是一头怪兽。”
掐普不懂:“怪兽?咬铁门吧……”
“它吃人的,它有一张血盆大口,每年这天晚上,就跑来吃人,吃我们的牲口。”
“它是牛魔王?咬铁栏杆吧……”
“和牛魔王差不多。”
掐普惊恐得哇哇大叫,两眼竖直。
“不要紧的。它怕火,怕响,怕红。等会它来的时候,我们拿这三样法宝赶它。”
“救救我男人吧……把牛魔王赶跑。”
不论独眼老惹的心情如何不好,这种“年”的怪物仍然要赶走的。年年如此,今年不能不赶,何况这一年,他家出了这么多不吉利的事,是不是和“年”的作崇相关?于是他动手做赶年的准备,火塘里的火烧大了,大红的衣服拿出来,爆竹、火把放在矮桌子上。一家人静悄悄坐在火塘边,不说话,极其紧张地等待。掐普性子急,总是伸颈根往外看,那个牛魔王为什么还不来?直等到半夜,老惹出门看了看,回来说:“来哪,来哪!”全家人一齐穿上红衣服,点燃火把和爆竹,将大块大块的干柴投进火塘。大瓦屋里顿时腾起一片火光,一片红光,一片哔哔叭叭的声响。寨子上,这家那家,火光相照,爆竹声相和,一片喧腾。老惹家的人,都从大瓦屋出来,站在屋前岩坪坝看热闹。
掐普高兴得不得了,大声嗷嗷地喊叫:“老祖宗……牛魔王被赶跑啰,赶跑啰……救救我男人吧,我男人……要回来啰,回来啰!”
第二天,腊月三十。“三十呀,洗菩萨”,阿妈烧了几锅好热水,让大家轮着洗澡,换上干干净净的衣裳。独眼老惹从屋里出来,瞧见路边摆着大酒坛,寨上人依次在那里用小竹管“咂酒”。他心绪不好,一见热闹场合就想躲开。他需要清静,需要一个人呆着想想心思。他到田里去了。他往年做阳春,打过谷子以后,就在田里种上油菜、麦子或苜蓿,有些年不种,却要把板田犁翻,放水做“冬泡”。今年他懒懒地什么都没有种,也没有做冬泡,现在是一色硬邦邦的老板田,田里留着乱七八糟的禾蔸,又长起一些谷秧和野草。这个样子,同旁边大老王的绿油油的麦田相比,实在叫人难堪。独眼老惹不会做阳春了。他深感体力已经不支,如今的老惹已不是当年的老惹啰。那天老大宝光说“这是时代”,他不明白什么是“时代”,但又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独眼老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多么不幸,红蜘蛛网罩了他那么多年,一身病痛,现在又碰到这个无可捉摸的“时代”。他极为沮丧地在田埂上蹲下来,“唉唉唉”地叹气。儿子那天说:在屋里多住一天,就要多丢失一大把钱。钱,钱,他们只要钱,不要娘老子了。娘老子不值钱嘛!世人都学他们,阳春不做了,把田放荒,拿什么煮饭吃?钱能煮饭吃吗?
天很冷,北风呼呼吹,田里结起一层薄冰。他的心被寂寞和孤独压迫着。他在春天做的那个梦已经完全破灭。但是,另一个新的春天又到来了。忙忙碌碌的、痛苦总是多于欢乐的一年又将开始。天一放晴,就要动手给秧田和大田筹备粪草,就要修整犁具和耙具,就要把籽种搬出来放日头下摊晒,就要给耕牛催膘壮肥,就要动犁耙搭田坎……然而,独眼老惹的心里已经没有梦了,未来的一年,是一片茫茫然的云雾。这些水田,又要周而复始地重新来折磨他,耗掉他的心思和体力。他不知道,自己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经受得起。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悲哀。他蹲在水田边,想了半天心思,到后察觉来了一个人,就在他旁边蹲下。原是大老王,新衣新裤新首帕,满身洋溢着节日的喜气。这一年,他喜事如意,比起独眼老惹,运气好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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