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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水母2:陈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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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父亲已开始轰我,像驱赶一头走错了门的牲口,一条野狗,滚,回你自己家里去! 那两扇大门在我眼前哐当一声关上了,我感到了这个世界对我极为冷酷的拒绝。那是我最绝望的一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到软弱无力。那磨坊边的小土院,我是不想回去了,一想到那个魔鬼一样的女人我就浑身打战。我坐在河边,藏在没顶的水草里,这时的我真想变成一只野猪,一只狗獾,哪怕有个藏身的洞穴也好啊。太阳落下了,天陡然间就黑了,河流已消融于黑暗之中,远处闪烁着微弱的灯光,不知是航标灯,还是抛锚在河心的航船。女人们已开始喊叫尚未归家的汉子和孩子,一嗓子一嗓子地传来。 我在这呼唤声中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春——仔——呃——! 是大娘。这声音从我脑后的大坝上晃过去,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她已经从坝上走了好几个来回了。大娘的脚步越来越快,大娘的呼唤声渐渐拖着悠长的哭腔了。我咬着牙死不吭声,心里蹿出一个邪恶的念头,让你找吧,喊吧,死婆子,急死你,看你还敢不敢下死手打我。河坝上的人越聚越多了,许多人拎来了马灯,点燃了火把。哭声由一个女人,变成了两个女人,我娘也开始哭了。在嘈杂的哭声和吵闹声中,听见我爹在喊,快,找张大网来,把船撑过来,快,快啊! 人群又是一阵忙碌,哭声小了下去。我知道,找渔网来是为了大河里捞尸,他们就要开始捞我的尸体了。我在水草里藏得更深了,坏坏地笑着,那种恶作剧般的快感,让我忘掉了先前所有的痛苦,也忘了这事可能带来的后果。很快,就有人把船撑来了,渔网也拖来了。 春仔,春仔唉,你在哪里啊?这是我娘在喊。我爹喘一口粗气,吼道,娘卖的,喊魂哪?水里咕咚一响,一块石头落在水草后面的河水里,不知是谁扔的,大概是试探这河有多深。我坐着没动,用脏兮兮的两只手抱着膝盖。听见我爹走过来了,下了河坝,两只手搂着一大抱渔网,水草被他撞得哗哗直响,一些水蛇、四脚蛇惊得在草丛中四处乱窜。我惊叫了一声,一条四脚蛇蹿到我身上来了。我这不大声的惊叫让四周突然一片死寂。第一个听见的肯定是我爹,他先是紧张地看了看河,好像我是在水底下讲话。他伏下身去,像是闻了闻水的味道,突然一转身,极准确地向我走来,伸手抓住我的后脖颈,把我像只兔子似的拎了起来,举过头顶,恶狠狠地骂一声,去你娘的! 我手舞足蹈地在半空中飞了一阵,哗一下,像颗石子似的钻进了大河里。我爹呼啦一下抡圆了巨大的渔网,又把我像死狗似的拖到了岸上。上上下下的人一阵哄笑,我娘,我大娘也在笑,听起来笑不像笑哭不像哭。 这是我在谷花洲落下的一个笑柄,在我老大不小之后,人们茶余饭后还津津乐道地讲起这事,奇妙而啼笑皆非的滑稽感便油然而生。但可能有很多人都不知道那晚我受的皮肉之苦。开始大娘怎么也不肯要我了,我爹也不要我,我娘怕我爹,也不敢把我领回去。叶四海见谁都不要我了,幸灾乐祸地说,这个贼崽啊,可不简单哩,长大了要不成条龙,要不就是条蛇。我大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又把我拽进了磨坊边上的那个小土院里。但她没有放过我,她把我两只脚脖子用麻绳捆上,找出一根牛鞭,从我脖子往下一寸寸地抽,抽得血快流出来了,又并没流出来。 我依旧咬着牙,一声不哭。她扔了鞭子,失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落,我就是要你记住这顿打,让别人看看,春仔,你是条龙,不是一条蛇! 这顿打我记住了,鞭痕抽得我浑身都是,伤口划得很深,这是深得让我一辈子都能感觉到的伤害。一个乡下女人就用这种野蛮的方式,拉开了我同水的危险距离。后来我再也不敢走进那条大河,一看见那条大河我浑身就条件反射般地痛起来。那晚,大娘看见我被打成了这样子,似乎又有点后悔了,她跪下一条腿,用盐水给我清洗伤口。直到洪汛退走后,这些伤口还没有愈合。伤口愈合的时候奇痒无比,大娘又把我的手捆住了,不让我挠,得让痂自己落下来,这样才不会留下疤痕。 我那一身的伤,后来果然没有落下一个疤痕,就像根本没挨过那顿痛打似的。 六 大约是在我挨打后的半个月,一个月夜,奇迹出现了,这也是我大娘一生中最引人注目的事件之一。 她从地里回来,叫我给她做伴,去大河里担水。水退走之后,河床又露了出来,还未被太阳晒干,像一片沼泽地。我一步一步地紧跟着她,我身体轻,不会陷进淤泥里去。我听见大娘在吃力地拔脚,咕叽咕叽的声音充满了夜空。她每拔一下脚,就会叫一声,春仔! 我便响亮地应一声,哎! 我和她就这样一路呼唤着,应答着,用各自的声音给自己壮胆。但我浑身还是奇怪地打着寒战,总觉得这天晚上有点儿非同寻常,似要发生什么事。这片河床,神秘而阴森的河床,天知道有多少亡魂与幽灵在夜幕下晃荡啊。我恐惧得不敢抬头看,生怕看见另一个世界里的东西。 春仔!大娘又大声喊了一声。 我头上响起了振翅的声音,像是有一只水鸟从树林中惊飞而起。 大娘又喊,过来啊,春仔,到了呢。 我快步走过去,大娘转身看了我一眼,又很快在河岸边坐下了,低下头看那条河,眼里闪烁出倦意,好像是走累了。她这样低头看着河流,或许也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种习惯。河边的人都爱望着这条大河出神,仿佛这样看着,就能看出些别的什么来。人类永远解不开这条大河和自己的缘分。我也喜欢这样傻乎乎地看,但大娘肯定比我看得更深,她的视线是更深入的,无限地深入,深得像个无底洞。 河流上的月光又亮了一些,我竟然产生了一种隐隐的忧伤。河这样大,世界如此空旷广袤,我突然感到我很弱小。我和大娘,撒在这偌大的河谷里,渺小得就像两粒沙子啊。 我的脚丫子触着浅水边的沙子,光滑细小的沙子,那样干净、宁静。它们曾经是大河上游坚硬而粗糙的巨大岩石,是河流把它们变成这样子的。很难想象,浪花用了多长时间,才会把那些石头磨成一粒粒光滑的沙子。想久了,人会奇怪地犯困,想睡觉。 大娘歇了一会儿就开始舀水了,她是为了积攒力气,把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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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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