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相信“仿生学”,晓得人类是从山洞慢慢搬到房子里来的,你就会相信,夜晚,当你躺在小床上,你自己多么像贝壳里的一只小河蚌!” 小的时候,大约我三岁,父亲33,有时他就这么哄我睡觉。 小的时候,我爱听讲故事,更喜欢让父亲用厚厚的大木盆给我洗澡。父亲边洗会边说:咱北京人现在住四合院儿,是平房,山西人也住平房,可不叫四合院,叫窑洞,窑洞是人从“山洞”搬到“房子”里面来走到中间路上的东西。 我问:窑洞也像贝壳吗?父亲说:窑洞更像贝壳。我说,窑洞比咱的四合院大吗?要是大我就搬到那里去,咱们家实在是太小了…… 的确,不光是听大人们说,小的时候我们家的房子实在太紧巴,虽然四合院挺气派,但一家六口只挤在三间小东屋里,那时候还有奶奶,三代同堂外加一个保姆,夏天还好说,可以满院子地出去玩儿,到了冬天就惨了,中间的屋子要生火,烟囱在屋子里也要转上大半个圈儿才肯找个洞伸出去,在屋子里面跑得特小心,一不留神撞到炉子角上,脑袋就得开花。妈说,谁让我在家里最小呢?北屋、南屋当然得由外婆、舅舅们住。 父亲从不抱怨自己的家小,他说,将来北京的四合院肯定得让大高楼代替,楼房是另一种仿生和进化,盖楼房的人有本事把一个个小贝壳摞在一起,不斜不倒也不晃,每一家、每一户记着自己家的楼层,像鸽子找笼子一样,不会走错地方。 果然,我们家随父亲从“五 七干校”回来后不久就住进了楼房,三居室,没有什么厅,这时奶奶已过世,我们哥仨可长大了,房子还是显得小,再后来,我和哥哥相继结了婚,有了孩子,因为孩子要在城里上学,必须住父母家,三间房更不够住,父亲就在小院儿加盖了两间小屋(我们住一楼,有这个方便),这时候我已经知道人类依着“仿生学”把自己弄进了贝壳一样的房子,但人住房子和小河蚌住贝壳不同之处就在于人要在房子里活动,应该有一定的活动空间,这个想法从感觉自己像个“小河蚌”到反抗自己凭什么只是一个“小河蚌”用了大约30年,30年父亲老了,已经不爱给我讲故事,经过“文革”,他满肚子辛酸,讲得最多的一句话已经改成:“房子小就小点吧,能活着过来就不容易。” 两间小屋加盖起来,放床睡觉的地方有了,但是一个致命的问题也随之而来。三间正屋被小屋挡得一点阳光也进不来,尤其父母住的本来朝阳的房间整天黑洞洞,我就常开玩笑:“爸,这回好了,这回您不又回到了“山洞”了吗?”父亲也不言声。 退休后父亲依然有很多工作要做,但在家里他不用洗衣、不用做饭,唯一的事由和爱好就是养花,可是小屋把阳光挡住了,花儿哪里养得活?父亲反复试了“君子兰”、“米兰”、“秀球”和“文竹”,等到连“文竹”也养不活的时候他不得不陷入了绝望。 父亲的老和着 “连花也养不活的绝望”一起加剧。每天他心里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盼着儿女、孙子早点回来,要是我和哥有事回来得迟,特别后来都开了车,他就不管多晚每一次都站在大门口等,十点、十一点也等,冬天零下好几度也等,要是我晚上还要回自己的家,不管什么时候走,哪怕他已经睡下,他也要穿上衣服起来,站在门口送我、对我摆摆手说一遍永远一样的话:“慢慢儿开,到家来个电话”,有好几次我都在想:“老爸啊,老爸,您这句话要说到什么时候,莫不是要一直说到……,”我不愿意把事情想绝,但一个顽强的念头早就生在我的心里,那就是有一天要是父亲真的谢世了,他老人家留在儿女心头最深刻也最清晰的一个形象恐怕就是站在门前这永远的摆手,永远的叮咛嘱咐。 有的时候,世上没有比自己的敏感更注定了的宿命。 后来的事情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怕什么,来什么”。 1998年秋天,一个晴天丽日的早晨,父亲上街给公家办一件小事,过马路,走在人行横道上,一辆东风140卡车让一个外地的愣头青驾驶着将父亲撞倒,送到医院已不省人事,待我拼命赶到的时候,啼血哭喊也没能把父亲叫醒,我的父亲就这样整个晚年都在替儿女开车出事而揪心,没想到自己却惨死于汽车的轮子下。 就在父亲出事的前一周,单位分给我的新房已经装修完毕,那房子就和父母家一条马路之隔,我之所以要这套,一是离父母近,平时更方便照顾他们,更重要的原因,是这套房有充分的阳光,多年来我们住怕了阴凉,我特意要一套有阳光,可以养花儿,养什么,活什么的房子,就是为了能要让父亲有空儿过来种上几种他喜欢的花草。房子装修时,我就想让父亲来看,但一转念,又想干脆等全装完,放尽了油漆味儿,再请父亲来住,可是,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夺去了他老人家的性命,我的天啊,人生怎么这么多变,阳光下的罪恶为什么那么无情地降临在我一家人的头上?1 遗体告别的时候,我泪眼扑簌地望着父亲,又想到“贝壳” 和 “小河蚌”,现在父亲的“贝壳”只是那具小小的玻璃棺材了。 火化的那天,外面大雪如扇,我让哥捧着父亲的骨灰进了我的新家,有亲戚说死人的骨灰不能进活人的房子,母亲说那就别进了吧,我说:“不,我要让爸爸看一眼我的家,看一眼我家里满屋子的阳光,看看我为他早就种好了的花草,哪怕让父亲住一天、两天!” 父亲走了,今年我买了更大的房子,房子里每一间屋都朝阳,楼梯的通道也是玻璃的,我要在屋子里到处都种上花,从“海棠”到“金橘”,从“杜鹃”到“一品红”,当然还要有父亲怎么也养不活的“君子兰”、“米兰”、“秀球”以及“文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