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一个这样的人：从来不读书、不看报，不听广播、不上网，路过邮亭不买《新闻周刊》，花30块钱不舍得收录每天的手机新闻短信，甚至从不看电视，不留意每天打开电视机左右都能看到的“央视”、“地视”、“卫视”，完全不理会新闻联播、新闻播报、新闻综述、新闻点评，还有“新闻调查”……
　　如果，你真是这样的一个人，那么也许你真不知道刚刚过去的2002年，就在你我的国家，对，咱们中国，发生了大大小小数不清多少起“矿难”。
　　瓦斯爆炸、透水塌方，一座座小煤窑私开滥采，一座座“官窑”安全隐患严重，我们脚下的大地在想像中仿佛已经千疮百孔。
　　当然，对这些情况也许你并不是完全没有耳闻，只是没有具体听到过井下爆炸的声响，没有闻过井下蔓延的毒气，没有亲眼看到过矿工在地下几百米的深处无言地倒下或被烧死、憋死、摔死、砸死、淹死，还有那每一个人临死前痛苦的扭曲、挣扎……
　　中国有句成语“杀人如麻”。
　　“矿难”在杀人！
　　“矿难”猛于虎！
　　一起“矿难”杀害了几个年轻小伙子，人们大呼小叫，不得了了，不得了，哪哪哪发生矿难啦！可这起“矿难”被“杀”的人还没个准确的“说法”，另一起“矿难”又夺去了几十、上百条无辜者的性命。一年之间中国“矿难”之多，“矿难”之频繁、“矿难”之惨烈悲壮，媒体顾东顾不了西，新闻追踪报道往往还没有做出来，新的事故又劈头盖脸巨浪般压来。当人们听到一起又一起矿难，听到耳朵根子失去了兴奋，听到除了大致问一声：“是吗，又死了多少人？”以后扭头就走的时候，“矿难”也就使人麻木，使人见怪不怪，“听”怪不怪。
　　2002年5月4日，地处山西运城的“富源煤矿”发生了特大透水和瓦斯爆炸，一时间记者们天南海北地蜂拥而至，我们《新闻调查》也派出了采访小组赶赴事发地点……运城地区的河津市，作为采访记者，那一次我已经不是第一次采访“矿难”，那一次，我也并不想肤皮潦草地对矿难进行简单的报道，我是耐下心来想好好做做这个矿究竟为什么“出事”的原因和事故发生后矿主如何善后处理的一系列“猫腻儿”，但是节目还没有播出来，6月22日，同是山西，忻州地区的繁峙县，又一座金矿发生了特大爆炸，死伤数十，事故发生后矿主逃逸，现场被毁，地方政府瞒报实情，几十具遇难矿工尸体有的被藏，有的被埋，有的被焚，消息传来，采访小组又赶赴繁峙，我的左脚鞋底仿佛还没有散尽“富源煤矿”死人的气味，右脚就已经沾上了“义兴寨金矿”王全全探矿爆炸的粉尘和残屑。
　　两起矿难，均在山西，相邻只一个半月，同一个采访小组，都是我作采访记者，那几十天我简直是和“矿难”“镖”上了。
　　“繁峙矿难”比“富源煤难”死人更多，性质更恶劣，而“繁峙矿难”之后中国960万平方公里的锦绣大地之下并没有须臾太平：湖南娄底首先爆发了井下事故，33人死亡，6人下落不明，紧接着报上、网上、电视上其他各地一起起矿难惊爆，此起彼伏地几乎使我尚未缓过神儿来的脑袋成了一个沙袋被一记记重拳捣得晕头转向，矿山出事的数字之多数也数不过来，死亡人数的数字之多数也数不过来，“他妈的，这是怎么了，这么多起矿难怎么全都出在这一年？”，男记者们开始压不住火，女记者们（包括我）也守不住斯文口吐讳言：“我靠，我……靠！”
　　终于我开始严肃地思考日后如果有时间就一定要拿起笔来写一写这两起的“矿难”，写一写2002年这一年的“矿难”，为那些井下的矿工，为他们在经历了恐惧与灾难之后特别是那些最终也没能逃出死亡魔爪的人们而呼、而诉，把我看到、听到，经历到、采访到的有关矿难的“故事”讲给世人听，让今天站在、坐在、躺在大地上安安稳稳的人们跟我着到地下去走一遭，那地下，那富含着黑亮亮的煤块儿、黄灿灿的金子因而对人永远有着无穷诱惑的地下矿井冰冷、血腥，伸手可触的黑暗中不知掩盖着多少令人惊叹的阴谋与罪恶。
　　上篇（富源矿难）
　　2002年中国“矿难”备忘
　　2002年中国矿难频仍。当人们刚刚送走了上个世纪，迎来了新的百年，谁也不愿意相信我说的话是一个事实，一个看不见而活生生的事实。
　　03年元月19号，我为《新闻调查》“走过2002”节目回访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副局长闪淳昌时，从闪副局长那里了解到2002年1月至11月中国共发生交通、煤矿、非煤矿山企业、火灾、水上交通、铁路、民航事故980689起，死亡124581人，其中矿难3427起，死亡5791人，到2002年结束，全年“死亡10人以上重大事故”的数字已经是127起，虽然重大事故的“起数”和死亡“人数”均比上年减少了10%，但2002年重大事故的“领头羊”集中在“矿难”，这一点官方并不回避。
　　在准备写这篇《矿难如麻》的报告文学时，我曾经有心把2002年全年几千起矿山事故的时间、地点、事故原因、死亡人数都一一查清，摘录下来，后来发现那样做工作量太大，所占文章篇幅也大，似没必要，简单叙之，2002年上半年，全国煤矿发生的安全事故是2014起，已经死亡3393人，那么如果说山西“繁峙矿难”发生在6月22日，我到现场的时候这起矿难具体死亡的人数还没有确定，而就在两天前的6月20日，黑龙江省鸡西矿业集团城子河煤矿发生的特大瓦斯爆炸已经夺取了115名矿工的生命。
　　我最终打消了把2002年全年几千起矿山事故和盘托出的计划，但是如果我摘出7月份一个月的报告人们能不能由这一个月的“矿难”想见2002年全年的情况有多么糟糕？于是我认真地这样做了。
　　事实上2002年7月1日到7日仅一周的时间，全国就发生了特大煤矿事故共5起，平均1.4天就发生一起，死亡87人，平均一天死亡10人还不止。
　　7月4日，吉林白山市江源县林树镇富强煤矿发生瓦斯爆炸事故，死亡39人，有1人在井外遇难；
　　7月8日，黑龙江鹤岗市南山区鼎盛煤矿发生瓦斯爆炸事故，井下作业的44名矿工全部罹难；
　　7月12日，陕西子常建设煤矿发生矿难，9名被困矿工经抢救8天后生还（所幸）；
　　7月12日，山西临汾市襄汾县大邓乡冻沟村附近的东方红金矿发生事故，死亡5人；
　　7月14日，山西大阳泉煤矿发生瓦斯爆炸，8天后9人死亡，3人依然被困井下；
　　7月24日，贵州六盘山市水城县玉舍乡群益村陶家湾煤矿发生瓦斯爆炸，死亡18人；
　　7月24日，山西吕梁地区魏家滩镇黄辉头煤矿井下发生透水事故，5人被困，当时媒体就说“生还可能微乎其微”。
　　此外还有湖南邵阳市邵东县廉桥镇深塘煤矿发生了透水事故；
　　陕西渭南韩城桑数坪西沟煤矿发生了透水事故；
　　河北张家口市蔚县涌泉庄乡涌发煤矿亦发生了透水事故……
　　不必去细致说明我从平面、立体渠道上整理出来的这一组7月“矿难”每一起是怎么发生的，结果是怎样的惨痛，也不必去较真儿2002年媒体报道的矿难数字是不是足斤足两，这些记录从另一个着光面来看只是已经被人们拎出来了的，是已经被暴了光的，而2002年中国尚没有被暴光的大小“矿难”还有多少？已经被暴光的死伤数字怎么能保证真实？还有多少死去的冤魂无声地扭曲在黑暗的井下不为人知，经年累月后将成为分不出姓名的累累白骨？我不能想，也不愿想，我只知道仅仅是2002年一个7月份，因为矿难频繁，山西省被关闭的小煤窑就多达千余家，也许这就够了？
　　断了钢绳的“罐笼”
　　下面这段悲惨的故事严格地讲不属于我要告诉读者的两次矿难，却是因为采访了那两次矿难而得知。
　　2002年7月初，接到由中央和地方七个部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的特许，我终于可以得见“义兴寨金矿0号脉王全全探矿”特大爆炸事故的遇难者家属，那个时候，有些遇难者家属已经私下和矿主签定了“不平等”条约离开了事发地繁峙，剩下的部分家属住的那个小旅馆儿就在繁峙县的砂河镇。
　　小旅馆儿肮脏到一定程度：走进门洞，你完全看不清所有门窗原来的颜色，厕所里的陶瓷洗手池、大小便池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人打扫被贴上了一层黑黄黑黄的垢，让人看了就恶心不止。我是随便推开了一扇门，因为我的采访无论第一个遇到的是哪位遇难矿工的家属从调查的意义上都无需设计。这扇门极轻，又极重，进了屋，两个一看就是庄户人家的男人迟缓地迎上来，一人一脸愁苦木纳，一人一身劣质烟草的气味，满屋子的空气也呛得人要咳嗽。
　　不用问，他们家肯定有人死了。
　　慢吞吞向我走来的首先是死者的父亲，死去的看来是他的儿子，独生儿子，三代单传，17岁，不愿意在家作N代农民，宁肯出来干“煤黑子”。屋里的另外一个男人是死者的叔叔。
　　“怎么死的？”我问，在那种情景下，我的话即使就是这样的直截了当，但是不会有人感到突兀。
　　死者的父亲说：“罐笼的钢缆断了，摔死的。”
　　“摔死的？”，“怎么摔死的？”，“什么罐笼？”
　　我示意父亲慢慢讲，从头讲起。
　　父亲就慢慢讲，眼眶里没有泪水：“罐笼就是矿工从地上到井下干活时要坐的一种运输工具，不用拿啥作比喻，那样子就是一个关狗熊、狮子的铁笼子，里边一次可以装上6个人，罐笼顶上有一根手指头那么粗的钢绳吊着，卷扬机就轰隆隆地朝下放。那天，罐笼吊到120米的地方钢缆突然断了，6个娃就都……”
　　已经没有了眼泪的父亲用最简单的语言向我介绍了一起死亡事件的过程，看来这种话他已经无数次地向无数的人说过，再和我说时已经没有耐心再描述细节。
　　人死就是怎么简单，想像中的一股烟，说没就没了。
　　可是活着的父亲并不相信自己儿子就这么嘎蹦一下子就摔死了，因为他没有见到尸体。矿主不让见。“见不到尸体怎么说人家的儿子是摔死的？”，“既然是摔死的又为什么不让咱见尸体？“
　　活着的父亲终于有点激动：“人死了终得有一把骨灰、一把尸吧？起码让咱看看娃，摔成了啥样子？莫不是没有摔死给打死的？！”
　　“打死的？这怎么可能？”我的脖颈子有点发凉。
　　父亲接着说：“矿上就那回事。咱也下过井，咱知道那回事。如果出了事故，没死也得给你砸死、弄死，不能留你个伤残，‘伤残’了得花多少钱？弄死了矿上给家属一两万、两三万，从此就没有麻烦。”
　　我浑身的骨头几乎不能动，稀溜儿稀溜儿的凉气从脖颈子开始向全身乱串。前不久曾在《北京文学》上我曾看到过一篇小说讲的就是两个矿工合谋拐骗没处下井干活的外乡人，谎称是亲戚，然后在井下寻了机会把“亲戚”砸死，再以亲戚的身份向矿主要抚恤金，难道这小说不是“源于生活”，而是比生活更生活？
　　文学的细节与生活的悲剧超现实地在我的想象里快速重叠，那么在我的采访中，那位17岁的小矿工究竟是因了罐笼断了钢绳而一下子被摔死的，还是像他父亲怀疑的那样摔伤，然后又遇上谋杀？
　　17岁的小矿工叫吴勇，他的名字让我听起来已经很像城里人。
　　“老虎沟”
　　晋东大地，吕梁山南段，黄河岸边的晋陕峡谷，该长树的山坡长树，该长草的沟底长草，什么都不长的地方就那么荒着秃着。
　　2002年5月4日上午10点40分，一股黑烟从一口叫作“富源煤矿“的“独眼洞”里冒出，此时谁也不知道井下因为发生了大量透水而引起广泛的瓦斯正在聚集，突然瓦斯遇到井口的明火“腾”一下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火球有了生命一样，瞬间野兽般拉长了身躯一头朝里张开血盆大口向井下扑去，尾巴则在洞口左扇右摆地继续燃烧，井口的树木草茎很快被一燎而尽，岩石也被渐渐烧稣碳化，任何生命在当时的“火兽”面前断无幸运可言。
　　“富源煤矿”所在的这条山谷没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不叫“桃花谷”，也不叫“满坡红”，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早就料到了日后这里可能要发生矿难，这条沟恰恰有一个让人听了就胆战的名字……“老虎沟”。
　　“老虎沟”不止有一个“富源煤矿”，众多小煤窑既不挂牌，也不贴字同时深藏在谷里。
　　“富源煤矿”事故发生后有记者曾经走进“老虎沟”，因为没人引见，事故矿井根本找不到、辩不明。人们在谷里只是走上几十、上百米就能看到一个黑幽幽的洞口，每家矿井都在悄莫声同时又是红红火火地生产着，谁也不理会邻矿前不久刚刚出了透水和爆炸，死了人，此时上帝若有眼可能能看得到已经发生了特大事故的富源煤矿的矿井底下正躺着十几具已经屈死了的矿工。
　　“老虎沟”腹下有煤，可以挖出来换钱千百年前就不是什么秘密，据说，早在唐代就有人在这里开采生产。前人挖走了一处煤留下了一个空洞，挖走了一处留下一个空洞，这样的洞叫“古空区”。这次“富源煤矿”之所以发生透水有人分析很可能就是因为矿工挖到了“古空区”，而“古空区”留有淤积了千年的废水、瓦斯，时空的对接立刻唤醒了古老的灾难之兽。2002年5月15日，这个日子距“富源煤矿”事故发生已经是第11天，抢险人员用三台水泵以每天140立方米的能力往外排水，我在现场却听说井下每小时还有3000立方米的水在往外涌，井下依然有大量瓦斯，用仪器测试，指针每每撞到极限，说明瓦斯仍浓不可测。
　　据证实，“富源煤矿”的井口设在临汾市的乡宁县，井下资源却属于运城的河津市，这口井的前身是运城的西圆煤矿，2001年运城煤矿安全生产局专项整治领导组以“属地管理”为由，将“富源煤矿”划交河津市按乡镇煤矿实行管理，河津市对此有异议，不同意接受，因此这个事发时即没有“生产许可证”又没有“工商营业执照”、“矿长资格证书”，只有一个作废了的“开采许可证”，属于“四证”不全的煤矿实际上是在非法开工建设、非法生产、违规操作，而且没有上级主管，身份不明。
　　5月28日，在“富源煤矿”，那一天我正胸前别着麦克对着摄像机在向观众报告当天的抢险进度，记得当我说到“山西河津富源煤矿”，站立一旁的河津市地方官员马上上前制止：“别别别，别提我们县，这个煤矿不属于我们县”，态度很明确：不许提“河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