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中央电视台为了跻身世界舞台,成立了一个批评性栏目《新闻调查》(《News Probe》),大手笔地每期45分钟,讲一个故事,追一个问题,揭一起黑幕,被业界誉为“中国电视新闻深度报道的航空母舰”。 我到香港前一直在这艘“航母”干了近8年。“航母”内部有本三寸宽、一尺来长的小册子,挺正式,叫《调查月报》。2005年,我到香港已经8个月,第一次回北京,负责搞这本小册子的编辑对我说:“长江老师,您到香港后活得怎么样?在那里咋做记者?抽空给咱写篇文章?”。我心有所动,这个“动”不是因为听了小编辑的建议有点兴奋,而是他的“咋”碰着了我内心的一个肿胀之处,立刻,许多东西都往外冒,酸酸甜甜、辛辛辣辣…… 在香港到底“咋”做记者? 到港前,可以说我并不是个搞新闻的“雏儿”——《新闻调查》干过8年不说,此前在报纸杂志、央视其他栏目也做过多年记者,一口气还读了7年“电视艺术研究”的研究生,博士帽子戴着,学历、资历都可谓不浅。然而到了香港,虽说干的还是记者的老本行(中央电视台香港记者站),但条条大路“不”通罗马:陌生、尴尬、无奈、混乱,“记者”的职业究竟是什么?有时觉得不认识,常和自己叫劲:有冇搞错?! “在香港做记者和北京完全不同”,真的要给“航母”写文章了,肚子里泛上来的第一股酸水儿就是这个。这种感觉用不着8个月的时间来品味,我到香港扛着机器第一次外出,回家关起门来就大发感慨—— 那次采访是2004年9月底,香港一个著名行业协会为了庆祝建国55周年举办了一个大型午餐酒会。按照内地的习惯,新闻记者,特别是CCTV的电视记者,一定会备受大会重视。然而我和另一名摄像到了现场,胸前先被人贴上了一块上面印着“记者”字样的不干胶标签儿,然后连人带摄像机都被安插到会场正后方的记者区。这个“记者区”很临时、很简约,十来米见方的一个小台子,高有一尺,四周都用绳子拦着。我好奇地研究这绳子,粗细像拔河绳,外面裹着红绒布,样子很好看也很体面。但是“红绳”是专门用来限制记者的,记者到了会场就不得越出“红绳”,会场内摆放着的两大溜西餐自助当然也就没有记者的份!那天我并不是眼馋酒会里的自助餐,而是台子太小,媒体太多,我就试着出来,想在台子外面找个地方支三脚架。谁知道我的脚刚迈过“红绳”,站在外面的保安就急忙过来,摊开双手把我往里面推:快快,快回到“记者区”,你们不能出来。这下,我的自尊心成了一摊碎豆腐——原来“红绳”还真严格地是唐僧给孙悟空画出来的地圈儿,保安的手势让我受不了,他的手势像什么?轰鸡?一只小鸡不知趣儿地跑到了外面,主人正不胜其烦地把它赶回鸡窝? 中央电视台在香港没有特殊地位,这种情况即使回归后也没有改变。这样的“酸水儿”我在内地可没尝过。内地的记者,不管是做正面报道的,还是专事揭露批评,哪怕《新闻调查》,整天到处找案件、到处寒碜人,记者身上还是有一股虎威。现在,我这只“老虎”到了“平川”,虎虎威风荡然无存。 反差,我知道这是反差。 CCTV在香港没有特殊地位,香港“无线”、“亚视”、“凤凰”等等土著媒体以及众多海外传媒机构,在这里也都没有特殊的地位。大家平等竞争,只做自己该做的事。随后的观察让我清醒,更让我思考记者原本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他应不应该有色彩、有背景?走到哪里让人恭迎或害怕是不是都属不正常? 我开始抱起一颗平常心,整天和当地记者同时采访,同样自己找新闻,靠自己的双腿走进这个社会。时间一长,我又感到了其他的不自在,这些“不自在”经常让我脸红,“脸红”为什么?香港的记者比我能吃苦,比我能受气,比我更加职业化。为了抢新闻,有的时候他们个个像战士,相形之下我只有躲到一边自叹弗如。 2003年美国入侵伊拉克,非要活捉萨达姆,找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在巴格达的炮火轰炸中,内地人认识了《凤凰卫视》的一个年轻姑娘——吕邱露薇。然而我到香港后,发现香港的记者其实个个都这样敬业,他们的新闻敏感和职业激情比我强,以一当十不能说,以一当仨、当俩倒是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有次在九龙采访政府拍卖土地,活动快结束了,我和摄像已经在收拾机器。突然身边的当地记者身上像着了火,拔腿就往一个地方跑,那地方是楼梯,露天的、旋转的,记者手里举着照相机或摄像机,谁都顾不得脚下的危险,就在旋转楼梯上边跑边采访刚刚出现的几个香港大佬儿。天啊,那阵势让我害怕,也让我“脸红”。尽管香港的大佬对我这个内地记者没有追捧的必要,但是如果那些人是我需要采访的,我问自己,我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冲上旋梯,非要第一个抢到新闻不可? 在香港,记者的工作做到出色,定会有收获,精神的,更明显的是物质。而香港的记者和内地记者相比,事业仿佛没有那么崇高,身份也没有那么显赫,他们的职业使命体现得很具体:发现新闻、抢到新闻,第一速度、第二新鲜。在香港,人们很难见到搞传媒的整天居高临下,走到哪里活脱脱都像一群钦差大臣。记者的行当对他们首先是一只饭碗,他们小心翼翼、恪尽职守,手快、脚快、眼珠子快,面孔上仿佛从来也没有挂着“为民做主”、“替天行道”的大胸怀,而我呢?脑袋里装了30年的 “无冕之王”、“匕首刀枪”,这些豪情到了香港怎么好像和什么都不搭界? 世界著名传播学家马歇尔·麦克卢汉曾经提出一条传播学的基础理论——“媒介即讯息”。说得普通一点,“媒体就是信息”,新闻传播最主要的功能就是让社会以最快的速度知晓身边发生的事。也许,香港的社会太务实,这个社会不太理会任何空泛的意义,记者采访哪怕涉及政治,比如政府和市民的矛盾、有钱人和穷人如何打官司等等,更上心的也是事件本事、矛盾本身,他们不善于说理,也不喜欢说理。 我到香港,没有看到一档电视节目类似于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调查》,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位“救世主”模样的男女记者。后来有一次偶尔看到内地的一个“深度报道”,天啊,女主持漂亮得美若天仙,但她不是记者,她的模样盛气凌人,话语棉里藏针、咄咄逼人,这让人感到她不是在做传媒,俨然是一个化身——真理、国家、上帝?我说不清。我惊诧到香港后我怎么这么快就变了?过去我和这位主持人难道不一样?,不也是坐在央视庄严的演播室、说着同样的话,手上、脸上、眼睛里也都闪烁着同样“高贵”的光芒。 美国报业大王普利策对新闻媒体应该干什么,曾经说过一段让全世界的记者都奉为至理的名言:“倘若一个国家是一条航行在大海上的船只,新闻记者就是站在船头的瞭望者,他要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观察一切,审视海上的不测风云,及时发出警报”。 我把自己沉入200米深的海底,让自己冷静,然后发现我依然坚持“一个新闻记者应该具有社会的责任感”,但是内地的记者和香港记者为什么让人感到不同?为什么我一见到“红绳”就受不了,而当地的“土著”就无所谓?不同之处究竟在哪里?心态?香港记者平和低调,内地的记者总有一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从来自哪里?官气,这一点好比医生长久在医院工作,自己闻不出自己身上的味道,可一旦来到外面,别人就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官气”对内地记者是个怪圈,看不见却走不出。 “官气”这个东西名声不好,但很受用。 我到香港做记者,肚子里之所以经常会往外冒酸水儿,就是少了过去习以为常、已经享受惯了的这样儿东西。 2003年SARS期间,我在香港做过一期《新闻调查》,当时的特首董建华本来已经同意接受专访,但是临了,距采访只有半小时了,他的秘书突然打来电话,说董先生决定还是谢绝你的好意,小心询问为什么突然变卦?秘书说SARS以来,董先生还没有接受过在港的任何一家国内外媒体的专访,现在也不好单独接受CCTV。 昔日的董特首不肯单独接受CCTV的访问、今天香港重大场合还经常用“红绳”把记者圈入一个固定的地方,当然,这些都不排除香港这个复杂的社会有其种种掣肘的因素。但是天下媒体、天下所有记者,竞赛的起跑线应该是平等的,终点只能用职业化的标准来衡量。CCTV一位过去驻港的老前辈曾经告诉我,他刚到香港时有一天去采访,一个政府会议,看到香港的记者人人背着面包,拿着矿泉水,心里好笑:“这是干嘛呢?一会儿采访结束了,回家好好吃一顿不是更好”?可是那场会议整整开了一天,香港记者就在外面等着,饿了就啃面包,渴了就喝矿泉水。这位老前辈没想到,心里窝囊,离开吃饭吧,怕误了新闻,不回去又饥渴难耐。看到香港记者谈笑风生、一派自然,他后来对我说:处境不一样,真是不一样——香港的记者职业,他们好像不知道什么是委屈! 香港历来被认为是世界传媒最发达的地区之一,1989年邓小平曾说:“如果没有香港,起码我们信息就不灵通”。那么香港“世界信息中心之一”的地位靠什么来赢得?当然不是“红绳”,依我看,倒是成千上万不把“红绳”当回事的传媒中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