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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世界里的沉默与喧嚣——毕飞宇长篇小说《推拿》读后

    毕飞宇最新长篇小说《推拿》是写盲人的,写一个没有光亮的世界,我相信,《推拿》将是2008年中国长篇小说一个“光亮”的存在。 
    《推拿》的故事无法复述。或者说《推拿》的“兴趣”不在故事,而在生活。故事也是生活,但它是偶然的生活是极致的生活,偶然和极致之后就变成大事件、大新闻和大传奇,大事件、大新闻和大传奇留给报纸电视吧;而生活——必然的生活和没有悬念的生活——才是小说的真正领地,放弃“偶然性”的故事,生活土壤里的情理和世故更值得挖掘,它与我们的内心息息相关,它会带给我们感慨和安静,这是与生活没有距离的小说,这是小说在信息过剩年代的正确选择。 
    《推拿》走的正是这条路子。它要讲述的是生活中一类人的情理和世故,而不是什么大故事。在《推拿》里,毕飞宇不像一个拿腔捏调的小说家而更像历史上那个庖丁,他漫不经心地将“生活之牛”解得细致入微,解得入木三分,那个时候,毕飞宇总是让小说行进的速度慢下来,再慢下来,让盲人生活的花花草、风风雨雨填满小说,他甚至想把我们变成盲人中的一员,闭上眼睛,让黑暗包围我们,去聆听盲人世界里的沉默和喧嚣。 
    在没有光亮的生活里,那的确是一个充满沉默和喧嚣的世界。这是《推拿》对我们的诱惑之一。毕飞宇在小小的沙宗琪推拿中心为盲人搭建了一个大大的人生舞台,小说里的人物悉数登场,这里没有主角配角,也没有缠来绕去的复杂关系,有的是生活的磕磕碰碰和生活的甜甜蜜蜜,一曲终了,另一曲开场,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个人都尽情地本色演出。舞台上的人眼睛看不见,却为看得见的人献上真诚的人生。当大戏收场的那一刻,我们似乎才看明白:他们的眼睛虽看不见,但他们的耳朵、鼻子、嘴巴、手、脚全变成了“眼睛”,无时无刻不在观望,他们观望自己,也观望他人,就像小说里那位“多亏了眼睛瞎了”的张一光,“眼睛好好的,他什么也没有看见;眼一瞎,他这个农家子弟却把什么都看清了”。这或许正是毕飞宇想提醒我们的,如果套用《有的人》这首诗可以说:有的人长着眼睛,他却什么都看不见。有的人眼睛看不见,他却什么都看到了。 
    如何将必然的生活和没有悬念的生活变成一部读者兴味盎然的小说,是对《推拿》最大的考验。所谓“写生活”的小说数不胜数,总是琐碎、寡味、平庸,不是浮在表面就是隔靴瘙痒,没有把生活变成小说,反而把小说变成了生活。生活通往小说的道路千万条,关键是小说家走进生活的态度和走入生活的深度。在《推拿》的字里行间,我能感受到毕飞宇在盲人世界里平等和尊重的身姿,以及沉入其间的度量,我相信他对盲人世界的了解和思考不仅多于我们,还可能多于盲人自己。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在毕飞宇和他的《推拿》里读到了我们所没有的人生,比如先天盲人和后天盲人不同的心路历程,比如盲人沉默的外表和喧嚣的内心之间的摇摆等等。 
    在公众眼里,沉默是盲人的一个形象,他们总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个局外人一样,其实沉默的底下藏着左冲右突的喧嚣。沉默是山上那无风的树,喧嚣是树下那你挤我压的岩石。沉默下的喧嚣不动声色,比如小马对嫂子那不可救药的单恋,比如沙复明和张宗琪两位老板之间的“较劲儿”,比如都红和高唯暗地里的醋意,这就是毕飞宇向我们展示的生活的情理和世故——很大程度上就是人的一张脸儿,一口气儿,一个理儿,一份情儿,事因虽微不足道,但这是生活的大哲学,也是《推拿》的大哲学。 
    小说将沉默里的喧嚣推向极致的是对王大夫这一人物的用力渲染,王大夫是推拿中心的老大哥,是整个小说当中最豪迈的形象,他重感情,实在。他要支撑一个有年迈父母和人渣弟弟的家,他还要娶同是盲人的小孔,这一切都需要钱。他为了替弟弟还赌债寝食难安,连恨都恨不起来,债主再一次来到他家的时候,王大夫愤怒了,他提起一把刀当着债主的面往胸口上划了一刀又一刀,血像瀑布一样挂满身体,所有人都惊呆了,债主吓跑了,王大夫被送进医院缝了116针。这是小说在有些压抑但充满温情的叙述中的一次爆发,这是一个让所有盲人解恨和发泄般的象征性动作,这是毕飞宇让他们成为一个正常人所精心完成的一个动作。 
    小说最后,一场让人感觉有些筋疲力尽的情爱争斗之后,推拿中心的全体人员在路边店聚餐,这顿饭来得有些气势,像要解决什么悬而未决的问题:沙复明和张宗琪两位老板的沙宗琪推拿中心要分家了,大伙儿何去何从?“夜宴”还没开始,沙复明突然吐得到处是血,一群盲人手忙脚乱地将沙送往医院,他们从未有过地齐心协力,他们从未有过地团结一气,他们从未有过地相互取暖,一群盲人的行为怔慑了一位在场的护士,她的魂“被什么东西洞穿了”,小说这样写道:“护士突然就明白过来了,她看到了一样东西。是目光。是最普通、最广泛、最日常的目光。” 
    小说在目光中划上了句号,但我们没有看到结局。沙复明严重的胃病怎样了?两个老板分道扬镳了没?王大夫有了一个怎样的婚礼?毕飞宇都没有告诉我们答案。这是一部没有结束的小说,不过生活就是如此,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石华鹏

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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