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先天性的失明,沙复明相信,他一个人就足以面对整个世界。他是一个读书的好料子。这正是沙复明自视甚高的缘由。他会读书。举一个例子,在他们学习中医经脉和穴位的时候,在王大夫他们还在摸索心腧、肺腧、肾腧、天中、尾中和足三里的时候,沙复明却通过他的老师,到医学院学习西医的解剖去了。他触摸着尸体,通过尸体,通过骨骼、系统、器脏和肌肉,沙复明对人体一下子就有了一个结构性的把握。中医是好的,但中医有中医的毛病,它的落脚点和归结点都在哲学上,动不动就把人体牵扯到天地宇宙和阴阳五行上去。它是浅入的,却深出,越走越深奥,越学越玄奥。西医则不。它反了过来,每一个环节都能够深入浅出。西医里的身体有它的物质性和实证性,而不是玄思与冥想。一句话,解剖学更实用,见效更快。一个未来的推拿师,又是盲人,只要把尸体摸清楚,就一定能把活人摆弄好。 沙复明学得很好,可是,和班里的另一位优等生王大夫比较起来,他们的风格就不一样了。王大夫同样也学得很好,他知道将来自己要干什么,说白了,就是靠自己的身体吃饭。王大夫就一直在健身。王大夫的课余时间几乎都泡在了健身房。为了将来能有一个好的臂力与指力,他卧推的重量达到了惊人的125公斤。王大夫的胳膊和女同学的大腿一般粗,大拇指一摁就是入木三分的气力。 沙复明却从来不练基本功。沙复明坚信,手艺再好,终究是个手艺人。武功再高,终究是个勇士。沙复明要做的是将军。花那么大的精力在健身房干什么呢?还不如学一点英语和日语呢。后来的事实证明,沙复明的“眼光”是长远的,独到的,战略性的。刚刚到上海打工的时候,只要香水味——外宾——走进来,盲人们就害羞起来了,一个个都不情愿讲话。沙复明的优势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了。他用有限的英语或日语和他们打招呼。招呼一打,客人自然而然就是他的了。没有人抱怨沙复明在抢生意。相反,同事们羡慕沙复明,崇敬的心思都有。沙复明的心眼活络了,说外语的信心也上来了,他用结结巴巴的英语或日语就小费的问题和国际友人们展开了讨论,其实就是讨价还价。回到宿舍之后还翻译给同事们听。同事们一听吓坏了,这哪里是讨价还价?简直就是国际贸易。简称国贸。他们的嘴巴张开来了。沙复明玩大了。他的生意脱颖而出。忙起来的时候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来一个五马分尸。 沙复明几乎不要命了,没日没夜地做。他的指法并不出色。但是,老外哪里能懂什么指法?他们就知道肱二头肌、肱三头肌、胸大肌、背阔肌、斜方肌和腹直肌,不知道心腧、隔腧和天中,更不知道摁、压、揉、搓、点、敲、剥。老外所感受到的是沙复明的口头表达,他亲和,机敏,博学,还有因为外语的简陋而意想不到的幽默。随便举一个例子,老外看见沙复明穿得很单薄,问他冷不冷。沙复明说,不,我是一个不怕冷的男人。可是,他的英语是这样表达的,“I am a hot man。”这句英语的意思是什么呢?是“我是骚货”。老外们乐坏了,他们想不到这个盲人朋友是如此的风趣。沙复明的出现改变了许多客人对残疾人的基本看法,甚至改变了许多国际友人对中国人的基本看法,“沙先生”是如此的健谈、乐观、open和幽默。基于此,沙复明的客人都要提前两三天预订,随叫随到是绝对不可能的。其实,预订的时间也用不了那么长,但是,沙复明就是有如此这般的排场和派头。事情就是这样,越是不好预订,客人就越是愿意等。沙复明的生意蒸蒸日上。到了后来,沙复明几乎不在拉动内需这个问题上动脑经了,他的生意是清一色的国贸。许多国际友人都知道了,在民凤路和四象路的交界处,有一家推拿中心,在推拿中心里头,有一个了不起的“Doctor Sha(沙大夫)”。他的手艺和谈吐都“Fantastic(难以置信)”。 但是,隐患出现了。沙复明的生意很快就有了萧条的迹象。似乎有那么一天,老外反过来和沙复明讨价还价了。沙复明并不知道,这些恰恰都是沙复明的同事们教的。“你可以还价的”,沙复明的一个同事对老外说,你可以“拦腰之后再拦一刀”。什么叫“拦腰之后再拦一刀”?老外侧着脑袋,费思量了。语言是可以被阻隔的,然而,语言的表达欲望什么样的力量也不可阻挡。沙复明的另一位同事做起了示范。他摸到了老外的腹部,另一只巴掌绷得笔直,做出“刀”得形状,举起来了。掌落刀落,老外的身体“咔嚓”一下就被“拦”了一刀;老外惊魂未定,手起刀落,“咔嚓”,膝盖的部位又被“拦”了一刀——老外实际上就只剩下一条毛茸茸的小腿了。老外望着自己的脚,毛茸茸的脚指头还能够活蹦乱跳,明白了,他并没有遇见义和团。他们谈论的是贸易——具有浓郁的中国特色——如何把“一”变成“四分之一”,甚至八分之一,甚而至于十六分之一。中国的数字表达太有趣了,像汉赋和唐诗一样瑰丽。“Yeah——,明白了。太胖(棒)了,太——胖(棒)啦!” 沙复明的生意急转直下。沙复明却犯错误了。过于庞大和过于坚硬的自尊妨碍了沙复明的判断。和王大夫做股票一样,沙复明没有能够做到见好就收。他想挽回他的“国际贸易”,用的却是中国人的思维。他在想,我和老外的关系都这样了,都“老朋友”了,他们“不好意思”随便换人的吧。沙复明错了。国际友人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反而是沙复明自己。后来的情形有意思了,沙复明一听到英语和日语的就惭愧,他似乎是被抛弃了的。想躲。惭愧什么呢?想躲什么呢?沙复明也不知道。可沙复明就是惭愧,生意一落千丈。沙复明的健康偏偏在这样的时候露出了它狰狞的面目。(节选自长篇小说《推拿》 毕飞宇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北京晨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