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只剩下了子罗和褒姒，两人再次互相凝望，嘴唇颤动着，却都说不出话来。八年了，他还是那样伟岸、英俊和坚毅，所不同的是，岁月已在他脸上刻下了沧桑的印痕，那是他眼角隐隐的皱纹。他的头发从盘在头顶改为披覆肩头，似乎更增添了一种沉落的意味。他的眼神更加忧郁了，那清澈朴素的光辉似乎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茫、悲哀和一抹淡淡的绝望。面对这被深深的沉思、孤独和落寞浸染的夕光般灿烂凄美的神情，褒姒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呵，你还活着？”她喃喃地吐出了这样一句询问。

　　子罗的眼睛也湿润了：“是的，我还活着，公主，你也活着，这是我们共同的胜利。”

　　“胜利？”她的声音充满了悲愤，“一个被追杀，亡命天涯，一个僻处深宫，不曾笑过一回，难道这就是我们渴望的胜利？”

　　“历经劫难，我们都活下来了，而且又见面了，我们应该感谢上苍。”

　　褒姒飞快地擦干泪水：“这八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逃出褒国后，回了一趟宋国——”子罗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道悲愤和仇恨的光芒。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然后四处漂泊，以教武艺、做保镖为生。天下各诸侯国，几乎都走遍了，就是不敢到王都来，但我知道，我总有一天要去的，因为镐京住着我的爱人，尽管她不属于我。——公主，你知道吗？我一直有个梦：见你一面，然后死去。”子罗说到最后近乎喃喃自语。

　　褒姒激动得浑身颤抖：“这么多年，你就没有爱过别的女人吗？”

　　子罗望着褒姒，摇了摇头。

　　泪水又喷涌而出。“你真傻，你真傻，你太傻了。”她哽咽难语，“你这样叫我无法不自责……”

　　两人相对无语。远处刀剑撞击的叮当声响亮地传来。接着是伯服兴奋的喊叫声：“娘，你快来看呀，我把师兄打得没地方钻了！”

　　“因为我只爱你。”子罗的声音雾一般地飘来。

　　“我也只爱你！我也只爱你！”褒姒在心里狂喊着。所有的思念、担忧、冤屈、孤独和悲苦，燃烧着毁灭的激情，充满绝望的和最顽固的爱情，都爆发在这不敢爆发的呼喊声里了。她的嘴唇剧烈地颤动着，说不出话来！爱人近在咫尺，伸手可抱，无处不在的势力却把一步之遥变成了深渊！她望着他，只有想象，想象着她已扑进他的怀里，被他有力的双手囚禁，囚禁成他温暖可靠的一部分，就像在监狱里生离死别的那个夜晚，被他炽热的嘴唇俘虏，俘虏成令人迷醉的死亡！

　　“没想到，你做了王后。”子罗的话把危险的寂静猛地推回到了生活的怀抱。

　　“是呀，我做了王后，很难的。”她赶紧接过话头。

　　“我看见明珍的墓的时候，是在一个下午。”子罗望着小山丘，声音很平静，“我在上面坐到了天黑。”

　　“她是被人害死的，为了保护我。”

　　子罗愣了一下，声音似乎有些颤抖：“第二天我就在这里搭起了房子，我知道一定会在这儿碰到你的。”

　　褒姒抬头望了望山丘上明珍的墓，心中一阵悲凉：明珍的鬼魂能守卫她和子罗的爱吗？

　　“没想到先碰到你儿子，做了我徒弟。他很可爱。”子罗笑了。很宽广很亲切很幸福的笑容。

　　“要是没有他，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力量叫我活下去。”

　　两人不觉转过头，一齐向伯服望去。伯服正挥舞宝剑，杀得两个侍卫抱头鼠窜。五个弟子站在一边瞧着，哈哈大笑。一阵清风拂来，吹来了花草淡淡的幽香，吹来了丰水微微的波浪，吹逝了天上隐隐的浮云，也吹动着褒姒的长发，吹动着两个人难言的情绪，在八年的苦难和相思之后，两个人都被这种突然出现的平静感动了。

　　“我现在是王后了。”她淡淡地说道，“到处都有人在讲我的故事，咬牙切齿，花花绿绿，你听过吗？”她说到最后竟是一脸的快乐。

　　“听过。”子罗笑了，“他们恨死你了，都以为你故意不笑，真有趣。”

　　“是呵，是很好玩。”

　　两个人忽然都沉默了。

　　一片哇哇的嬉笑声忽然冲了过来，原来两个侍卫拖着佩刀，狼狈不堪地正往这边“逃”来，伯服提着剑牛气冲天地追赶着。褒姒一眼望过去，望见了一轮夕阳西下。

　　“我现在是王后了。”她似乎在坚定地声明着什么，“我该走了。”但她很快又低声问道：“你一直住这儿吗？”

　　子罗愣了愣，接着飞快地点了点头。随着一声清脆的欢叫：“娘——”伯服把剑一丢，又咯咯地扑到妈妈怀里来了。

　　“宜罗师傅直夸你学得好。天快黑了，我们赶紧回宫，你父王在发怒呢。”

　　还好，因为她和伯服一起回去的，幽王没问什么。但她的心却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夜里，天子在身边发出沉醉的鼾声，她却向黑暗睁着双眼。“我该怎么办？”她在烈火中苦苦地思索这个问题。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要是没有伯服，她一定会扔掉王后的凤冠，拉着子罗一起逃走，哪怕只能和他住一个晚上，就被逮捕处死，她也心甘情愿！可这样的假设除了自我安慰，又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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