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可作为"闺怨"题材看)。
下面谈一下兄信中提及的对陶诗的评价。一、我并非认为陶渊明"浑身静穆"、"只在田园优游",只是认为陶田园诗与王、孟田园诗本质上异趣,这与他们各自的时代、经历、个人赋禀(这一点很重要)等等有关,所以不应单纯从艺术手法上来论风格。
二、鲁迅论陶诗,着重于"证明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这自是的论,因为人性总是丰富而复杂的,但每一个具体的人,在丰富复杂的个性中总有其主导方面。出身元勋世家之后的陶渊明,少壮时有"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一面;又更有"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一面。这两者是矛盾的,而动乱的时代,血腥的政治,和时代思潮--玄学的影响,使他"爱丘山"的赋禀压倒了他的"猛志"。他诚然是"儒不儒、道不道、佛不佛",但三者中,老庄"任自然"思想,又是核心和主导方面。陶集中有数量不少的哲理诗,对人生价值、生死大运常萦扰心头(在组诗《形、影、神》中表现得最独特),倘要论及陶诗的"全人"及"真实",就首先得研究他的哲理诗,看他对人生的哲学思考。
三、基于上述理解,我认为陶渊明的"隐"及其田园诗,是在躬亲耕种的实践中,寻求人生真谛的深沉思考与追求,从自然和生活中领悟理趣。他诗中耕隐者的形象,和王、孟诗中高士、幽士的形象有别。魏晋至唐的形形色色隐者中,真正提出了人生真谛和社会理想的只他一人。至于兄信上所说的陶"是个有独立人格、独立主张、独特感情、独寻生活道路的耿介之士",和我的看法基本一致,只是我认为他的"耿介"到后期也逐渐磨尽棱角,"抱朴含真"。而陶"田园之恋",是他人生价值的体现,决非"小事一桩",否则,历代称颂田园诗者,也不会以陶渊明为皈依了。不知兄以为然否。
我是主张争论的,不争论形成了我唱独角戏,我曾给慧颖开玩笑说,我给《唐蕴》写"诤言",类似"五四"时刘半农和钱玄同搞"王敬轩双簧"一样,两论相激,往往会引出真问题,切、磋、琢、磨,都是从争辩上说的。在我们之间如采取海涵态度,就是见外了。
从上一讲我们已可以看出王昌龄的确是个"七绝圣手"。他在诗里常自然而然地审视广大的时空,展现着盛唐人物的阳刚之气。他极善于透过典型的细节传达深刻的生命体验。他笔下的意象新奇而非造作,组接变化多端。因而其诗的总体意境也显得阔大、深厚而摇曳。
这一讲我们继续欣赏王昌龄的七绝。
白马金鞍从武皇,旌旗十万宿长杨。楼头小妇鸣筝坐,遥见飞尘入建章。 --青楼曲二首(其一)
在前两句的字里行间,活跃着一位备受恩宠的将军。"从"字读去声,作"追随"解。有些本子就改作"随",不伤字意,却不大合平仄。"从",追随,追随的是皇帝,其人的情状就很容得读者想像了。"宿"字,有些本子改成"猎",未必好。到长杨宫一带去狩猎--实即进行军事演习,旌旗十万,更显出这将军不比寻常。这两句把非战争年代一位将军所能得到的荣耀几乎写到尽头了,下面怎么写?
作者忽然把白马金鞍、旌旗十万都撇下,掉转笔头描述那位独坐弹筝的楼头小妇。读者一下子未必猜得出作者的用意,但已分明感受到氛围的突变,陡然生出一种要探秘的冲动来。而作者也就乘机带领我们的目光,和楼头小妇取得一致,远远地追随着一路的尘土飞扬直到建章宫。作者没有告诉我们那是谁和谁,他们有什么关系,但我们却可以驰纵想像,揣摩出楼头小妇是那位显赫的将军的夫人,而那位将军则是年轻得志。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揣摩他们两人当时的心情。
也许有人会以为,后两句仅仅是玩弄技巧,让前头写得太尽的弱点在转移视线之后化为乌有。事实上,如果我们把楼头小妇简单地视为一个道具,则后两句对于那位跨着金鞍白马的将军并无更多的描述,只不过交代了他把大军指挥回营罢了。可以说,倘真的如此,这首诗就失败了。
问题正出在那楼头小妇的重要性上。中华文化传统是把家庭看作社会基础的。一个人的成功不但要显现在事业上,而且要显现在美好的家庭里。备受恩宠固然是成功,金闺玉人眼光的追随则使成功更完满。这么一看,相对于前两句来说,后两句是"更上一层楼",在写到山穷水尽疑无路之处,带进了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中华人物是普遍追求完美的。现代人动不动说"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却不大肯追寻孟轲说这话时的语境。他是说情势已不允许既取义又不用舍生时,就该舍生取义。不可得兼是特殊情景,非普遍情景。在正常社会条件下,是既可以取义又可以全生,即鱼与熊掌可以得兼的。王昌龄诗笔下的那位将军,是鱼与熊掌都得了。看来王昌龄是在真心实意地祝贺他哩。
至于那位楼头小妇,王昌龄用寥寥几字,已让我们觉得她是有身份有教养的了。
王昌龄善写女性的情状与心思,我们且再读他两首七绝: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闺怨
奉帚平明金殿开,暂将团扇共徘 上一页 [1] [2] [3] [4] [5]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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