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这一年,即1916年,瞿秋白已满十七周岁,少年时代不是在金色的,而是在黑灰色的颠危簸荡中逝去
了,结束了。他已经跨进了青年时代。 故乡,家庭,给予这位年轻人的是些什么呢?他自己所做的并非答案的回答是: 惨酷的社会,好象严厉的算术教授给了我一极难的天文学算题,闷闷的不能解决;……① 回首往事,不能不说故乡是美丽的,家庭也有过温暖,然而它留给瞿秋白的是自那以后二十年温馨的
旧梦。 我幼时虽有慈母的扶育怜爱;虽有江南风物,清山秀水,淞江的鲈鱼,西乡的菘菜,为我营养;虽有
豆棚瓜架草虫的天籁,晓风残月诗人的新意,怡悦我的性情; 虽亦有耳鬓厮磨哝哝情话,亦即亦离的恋爱,安慰我的心灵;良朋密友,有情意的亲戚,温情厚意的
抚恤,——现在都成一梦了。② -------- ①②《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1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何以都成一梦了呢?这梦,是如何酿成的?这梦又是同那个“极难的天文学算题”相连的。只是过了
五年以后,当他开始学习马克思主义学说,并试图用这一思想武器来观察和研究社会人生问题的时候,才
作出了一个初步的答案: “人生都是社会现象的痕迹,社会现象都是人生反映的蜃楼。”社会吞没了一切,一切都随他自流自
转。…… 中国社会组织,有几千年惰性化的(历史学上又谓之迟缓律)经济现象做他的基础。家族生产制,及
治者阶级的寇盗(帝皇)与半治者阶级的“士”之政治统治包括尽了一部“廿四史”。……最近一世纪,
已经久入睡乡的中国,才矇矇瞳瞳由海外灯塔上得些微光,汽船上的汽笛唤醒他的痴梦,汽车上的轮机触
痛他的心肺。旧的家族生产制快打破了。旧的“士的阶级”,尤其不得不破产了。畸形的社会组织,因经
济基础的动摇,尤其颠危簸荡紊乱不堪。 我的诞生地,就在这颠危簸荡的社会组织中破产的 “士的阶级”之一家族里。……于是痛,苦,愁,惨,与我生以俱来。我家因社会地位的根本动摇,
随着时代的潮流,真正的破产了。…… 我幼时的环境完全在破产的大家族制度的反映里。 大家族制最近的状态,先则震颤动摇,后则渐就模糊澌灭。我单就见闻所及以至于亲自参与的中国垂
死的家族制度之一种社会现象而论。只看见这种过程,一天一天走得紧起来。好的呢,人人过一种枯寂无
生意的生活。坏的呢,人人——家族中的分子,兄弟,父子,姑嫂,叔伯,——因经济利益的冲突,家庭
维系——夫妻情爱关系——的不牢固,都面面相觑戴着孔教的假面具,背地里嫉恨怨悱诅咒毒害,无所不
至。“人与人的关系”已在我心中成了一绝大的问题。人生的意义,昏昧极了。我心灵里虽有和谐的弦,
弹不出和谐的调。…… ……我的心性,在这几几乎类似游民的无产阶级 (lum-penproletariat)的社会地位中,融陶铸炼成了什么样子我也不能知道。只是那垂死的家族
制之苦痛,在几度的回光返照的时候,映射在我心里,影响于我生活,成一不可灭的影象,洞穿我的心胸
,震颤我的肺肝,积一深沉的声浪,在这蜃楼海市的社会里;不久且穿透了万重疑网反射出一心苗的光焰
来。① -------- ①《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13—1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出版。
这一席饱含情感又富于理智的话,可以看作是瞿秋白对他的少年时代所处的社会、家庭,以及对人生
道路进行探索的总结。 他正是带着这一人生的“绝大的问题”,也带着这“一心苗的光焰”,告别故乡家园,告别逝去了的
少年时代,开始了他冲破“万重疑网”,砸碎“心灵的监狱”的新的旅程。1916年12月,瞿秋白离常州,
前往华中重镇——武汉。
武汉黄陂行
从常州到武汉,最方便的路线是由镇江过长江,从瓜洲渡口登轮,溯大江而上,经江苏、安徽、江西
、湖北省境,直抵汉口。瞿秋白走的就是这条路线。 瓜洲,是瞿秋白的旧游之地,风物依然,它只能引起几缕思乡的愁绪。船行的前一站码头是浦口,在
浦口停留中,可以下船过江到南京一游。这时的南京,是直系军阀、长江巡阅使兼江苏督军冯国璋驻节之
地。冯国璋与皖系军阀段祺瑞争夺北洋政府的副总统乃至总统的宝座,这时已见分晓:10月30日北京国会
参众两院选举冯为副总统,11月8日冯在南京就职。南京城里,六朝的豪侈已经逝去,余下的只是破落和
衰败。瞿秋白照例要到象征着“六朝金粉”的秦淮河走走。这时, [1] [2] [3] [4]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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