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那一月的那一天,当贺金柱迈着军长的步伐登上百草山时,他已经不是军长了。 这是一个颜色很深的秋天,天很蓝,很幽静,也很遥远。太阳的光线很亮彻,很柔媚,也很纯粹,像被过滤过一样。眼前的百草山还是那个百草山,但在贺金柱眼里好像矮了一些,平塌了一些。或许是有些年头没回来了,对百草山有了些生分,或许是在外面走南闯北几十年,见的山太多了。比较起来,眼前的百草山像是缺少某些挺拔与伟岸,苍翠与凝重。要说句不大恭维的话,百草山简直就不像座山。 山确实不太显赫,而草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忽视的。在贺金柱的记忆里,百草山是座古汉墓,因为山上生长着百余种草,才被称为百草山。眼下草们的品种像是不容易数清,但明显感觉没以前那么齐全了。看样子像是刚刚下过一场秋雨,地气是潮湿的,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泥土的芳香。空中有一层或云或雾或气的东西,在飘浮,在流动,离人们很近,像是一伸手就能抓住,这就是百草山的风水。秋天是草们打籽的季节,不同形状,不同颜色的花,大部分都开败了,草们的颜色基本上是介于青黄之间,稍晚些的,像打碗稞、山菊花、野葡萄、鸭舌草,还星星点点有些花模样。其它的,有的结了果,有的吐了穗,有的落了些叶子,像单身汉一样。最最显眼的还是那一簇簇红榴榴儿树,叶子密匝匝的,但一串串的果子,都红透了,有的颜色很艳,近似疯狂。贺金柱15岁之前在家玩儿得正凶的时候,很喜欢这东西,没少摘着吃。后来到了朝鲜,也见过类似的东西,长像差不多。但吃嘴里,觉得味道还是不大一样,光酸不甜。 贺金柱是想一个人,没任何累赘和干扰地独自上百草山,寻找点儿什么,或者寻思点儿什么,这是他几十年的愿望和梦想。大概他在百草山一带太是个“人物”,给老家的父老乡亲,留下的话题太多太多。自进了村,身后就跟着一大堆孩子,像头羊领着稀稀拉拉的群羊一样。那些孩子的面孔都很生疏,头发都很蓬乱,并散发着浓烈的高粱气息。衣服穿得很没章法,耳朵眼儿鼻子眼儿指甲缝里,都充满了泥垢,牙齿都泛着玉米焦黄,满口地道的献州话。这些孩子跟贺金柱保持着相应的距离,一会儿近一些,一会儿远一些。贺金柱走,他们就走。贺金柱停,他们就停,问话又不说,他向谁走近,谁就吓得跑。这帮孩子,不前不后地跟着贺金柱,像有什么目的,又像有一搭无一搭。贺金柱甩不掉他们,也不想甩掉他们。 在知不觉,贺金柱领着一群泥孩子登上了山顶。他想找一下记忆中的娘娘庙,但现在已经荡然无存,销声匿迹。但经过判断方位,还是找到了自认为准确无误的遗址,也可以说是心中的遗址。闭上眼睛想一想,马上反应在记忆里的不是刘娘娘的面孔,而是自己曾在这里跪拜的情景,那是一次与婚姻有关的跪拜,也是给自己留下一生情感激荡的跪拜。那次跪拜,无法不让他刻骨铭心。接着,他又找那棵腰身很粗树冠很大的老槐树,当然也没找着。据说,那棵老槐树,那一年让“红卫兵”给祸害了。其实,找不着也好,真要看见那棵老槐树,又会让他想起揪心扯肺的事情, 贺金柱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身后那些泥孩子也骤然安静了下来。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明显感觉眼角有泪水慢慢蠕动。他没擦,任泪水慢悠悠地蠕动到嘴边。身后的孩子们凑到跟前,很好奇地看着他的脸。 山顶风光无限,贺金柱激情涌动,泪水远不能表达。眼睛几次眨动之后,他把目光和精力集中在一个高大的目标上。在山顶的正中央,矗立着一座纪念碑: 百草山惨案死难同胞纪念碑碑文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三年十月八日日寇对我百草山下七里冢村村民进行血腥屠杀灭绝人性大肆奸淫妇女全村二百余户三百三十七人死于寇之兽行尸遭火焚惨不忍睹众乡民义愤填膺不甘其辱奋起抗击村长魏厚墩面对屠刀大义凛然武士贺瞎子赤手空拳打死两名日本军官十六岁少女贺丫丫与一日军殊死搏斗均以身殉国壮哉此举中华之浩气民众之伟力见存国难家劫尔来四十有五年矣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中华民族能屹立于世界不再任人欺凌端赖中国共产党之图划领导全国人民之艰苦奋斗耳喜看今日神州万里已成崛起之势四化伟业必实现于祖国大地中国将永远瞩目于世界民族之林 碑文没有标点符号,读起来有些费劲。好在贺金柱读的不是文字,而是那段历史,或者是历史中的自己。读完之后,他脸上的肌肉很丰富地抽搐了一下,他走近纪念碑,用手轻轻地抚摸上面的文字。摸过之后,他很自觉地抬起右手,缓缓地,但不失规范地向纪念碑,行了一个军礼。 贺金柱身后的泥孩子们木衲了一会儿,也学着他的动作,向着纪念碑敬着不同姿势的礼。 贺金柱对着纪念碑深沉了一会儿,没搭理身后的泥孩子们,正了正帽檐,目光坚定地回眸了一眼纪念碑,又迈着军长的步子向山下走去。 那帮泥孩子像接到命令一样,跟着贺金柱往山下走。泥孩子们不说话,但都互相交流眼神,很有兴趣地猜测着,这个像电线杆子那么高、那么直的陌生老头儿究竟要到哪儿去,要找什么东西。 贺金柱下了百草山,没有张望,没有犹豫。一直向正南走,他的步子很稀疏,很自信,好像老早就选定了目标。 正南方是一片高粱地,晚秋季节,高粱们像成熟的少妇,挺着笔直的腰杆,涨红着羞涩透亮的脸,迎接着走向它们的人们。太阳又增加了几分清亮,照在很成规模的高粱们身上,使它们更加血红,更有姿色。贺金柱用手拨着一棵棵高粱,一步步向深处走。高粱叶子很锋利,把他的手划了几道口子,鲜血染在叶子上,他丝毫没有在意,义无反顾地朝纵深挺进。后面的泥孩子们还是跟他保持着相应的距离,很有节奏地尾随着,看看这个怪老头儿,究竟钻到高粱地里干什么。 贺金柱停下来,朝周围看了看,又闭上眼睛想了想,两只手往一起拍了一下,继续往前走。走到一块空闲地方,停了下来。这块地方有锅台那么大,奇怪的很,四周都是严严实实的高粱,只有这块地方,一棵高粱也没有。地上长满了草,高高的,都是水麦子草,都长了穗,在高粱们的呵护下,生存得很安详。 “就是这儿。就是这儿。”贺金柱自言自语地说。 身后的泥孩子们很奇怪地望着贺金柱,不知道他说些什么。 贺金柱在这块空闲地方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那些泥孩子也跟着他转。 “就是这儿。就是这儿。”贺金柱接着自言自语。他自信,找到了自己记忆的圆点。 “就是这儿。就是这儿。“泥孩子们跟着小声道。 贺金柱坐了下来。 泥孩子们跟着坐了下来。 “这块地方一直不长庄稼吗?”贺金柱问道。 “是的。我们常到这儿来过家家。“一个泥孩子们说。 “这地方闹鬼。”一个泥孩子接着说。 “不对。这地方闹日本子。”一个泥孩子纠正道。 贺金柱看看四周,看看一个个泥孩子,又自言自语地道:“就是这儿。就是这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