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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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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一阵绿烟。青黑色的炊烟升起来了,从绿烟中穿透出来,带着一股韭菜的香味,飘到塔上来了。母亲拿手的是炒韭菜,先让油锅烧烫,油冒烟了,然后一把盐撒进去,嗤啦啦地乱响,接着韭菜下锅,香气忽然浓烈了起来。韭菜最下饭。那边呢,对,南边,一条细细的河流,蛇一样向东流去。河水在天色昏暗的时候,最显出它的亮来。地上裂开了一道发亮的缝。像一条白蛇。银蛇。你看到河里的船了么?它前行得多慢啊!它像一只乌龟,在慢慢地爬。 1985年,我陪同两位很乏味的长辈登上流光塔,他们是两位书法家,却不太本分,整天想着游山玩水,给这儿题诗,替那儿刻匾。但他们很乏味。我们一起爬到第六层,他们就爬不动了,他们小心翼翼地凭靠在晃晃悠悠的木栏杆上,做出一种既向前倾又向后靠的尴尬姿势。他们的嘴张大着,是为了更好地呼吸。他们中的不知哪一位,有着严重的口臭。我指给他们看,这条河流,我的印象是,它比以前细了,但它更亮了。两位长辈作出预言,过不了几年,这条河会变得更细。长江黄河都在变细变窄,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风不小,铜铃在响,整个流光塔似乎都在摇晃。我忽然回忆起了什么,我感到眼前发亮。可是,这时候,两位长辈已经离开栏杆,钻进昏暗的塔身里去了。下去吧,他们放弃了七八九层,流光塔就这样变成一座六层砖木结构的古塔了。 让我来看看你的家,那么你知道我的家在什么地方么?所有的人都曾这么对我说。谁的家都逃脱不了,到了第九层,塔摇晃得更厉害了。但是在这儿看什么都更清楚了,树更像是烟,房屋更像是乌鸦,它们呆呆的,在那里打盹。你的家,你的家,我的家,我的家,他的家,他的家,她的家,她的家,我们所有人的家都不靠在一起,但是离得不远,这些家散落在流光塔下,就像是谁把它们一把撒下去的,就像被脚步声惊起的蝙蝠,像是被苍老的塔一把撒出去的,黑色的碎片。 要是我能飞,许多人都曾这么想。从塔的第九层或者第八层,至少也得是第七层逸出,亮开翅膀,让风托着,在塔的四周盘旋一番,然后降下去,或者往上升。不要直接向自己的家飞去。那绿烟在弥散,炊烟升起来了,韭菜的香味也闻到了么?降下去,往上升。最后收起翅膀,轻轻地落到自家的院子里。咦,这孩子,怎么从天上掉下来?咯咯咯,笑死我了。起风了,风把院子里妈妈的一条裤子填满了,妈妈的下身变得肥胖了,她的两条腿鼓起来了,肿起来了,飘飞起来了。如果降到你家的院子里,你爸爸会把我当作个贼,他会在听到你妈妈尖叫后,抄起一根拖把,用它木节突出的光滑的柄抡我。飞吧飞吧,不要降到地面上去,绕着流光塔,像蝙蝠一样飞,看看天有多大,看看天有多高。白云降下来了,塔像一根木桩那样缩进土里去了,它越缩越短,渐渐就看不见了。它还会从土里冒出来么,像一根春笋那样?它越长越高,最后穿进云层里去了。一层,两层,三层,不要数它究竟有几层,反正它钻进云层里去了。 1975年秋天,我写了一篇作文,我写我绕着流光塔飞翔。那就像一个梦,写着写着我就怀疑自己不是坐在课堂里,而是正猫在被窝里做一个梦。我飞近尖尖的檐角,把一只发绿的铜铃摘了下来。叮铃,它响了一下,这有点像是真的。我又飞到另一个檐角,又摘下了一只铜铃。叮铃,叮铃,叮铃,塔檐角上所有的铜铃都被我摘下来了。叮铃叮铃叮铃,我挂着满身的铜铃,我实在飞不动了,我就落到地面上来了。我落进了一个收废品老头挑着的箩筐里,他扁担的另一头是裹着白粉的麦芽糖。这样吧,我用一只铜铃换你一块麦芽糖! 老师狠狠地把我骂了一顿,她气得把我的作文簿都当众撕了。她认为我是班里一个最会胡闹的学生,我应该受到耶稣一样的惩罚--当时我不知道耶稣,那不是我的错,因为除了这个喜欢生气的语文老师,没人对我说起过耶稣。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当时老师的意思是,要把我钉死在十字架上。她美丽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恶毒的心。 流光塔旋转起来了,它细细的尖顶,直往云端里钻。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图景,我确确实实看到它旋转起来了。那是一个阴冷的冬天,我又爬上了塔的第九层。我绕着第九层宝塔的回廊顺时针转圈,整个流光塔就旋转起来了。咚咚咚咚,我的脚步声把所有的蝙蝠都赶了出去,流光塔真的旋转起来了。那时分我的母亲正在家中为父亲的病而愁眉苦脸,中药的香气在我们家屋子里蒸腾,它逸出漏雨的屋子,从瓦楞里,从当当作响的窗玻璃里,从开裂的门缝里,中药的香气逸出来,四处弥散,向上升腾。也许小镇所有的人都闻到这种忧郁的香气了,而我却在流光塔的顶层顺时针旋转。 我很快就长大了,顺着时针越转越大。小镇在暗暗地扩大,像擀面杖下圆形的面团,它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蜿蜒的河流的南边,原先只是一马平川的农田,除了水稻和麦子,什么都没有。现在那里也变得热闹起来了,一座宽宽的桥,狗一样趴在河流最细的地方,河的南边不知怎么更热闹起来了。许多房屋笋一样从地底下长出来,斜阳照射在房屋的侧面,使这些房子看上去越发的方方正正。马路在房子与房子之间蛇一样游动,车流与人流扭动着。居然有了霓虹灯。如果夜晚在流光塔上,就能看到那条忽然换成黑颜色的河流两岸霓虹灯的闪烁。那是一种妖媚的光。但是夜晚,流光塔的塔门关上了,只能从棺材板做成的门的缝隙里张望到一团稠黏的黑暗。我敢说,即使那扇门开着,也不会有人在夜晚爬上塔去。只有蝙蝠绕着这座瘦瘦的宝塔在飞,仿佛枯叶乱舞。 1990年春,我与新婚的妻子双双登上了流光塔的第九层。一览众山小,可是没有山。被饼一样摊大了的我们古老的镇子,在流光塔下彻底上一页 [1] [2] [3]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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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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