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以后,田地散发出的气息就与白日大不一样。白天的稻草堆,在太阳的烘烤下,时不时有一种腐臭像飘在空中的绒絮一样,突然地就在你的鼻子周围盘旋,挥之不去的。然而当你真把它当作回事,要把它捉住的时候,它却不知去向了。在绯红的黄昏隐去之后,情形就大为不同了。稻草的气息,竟有种凉凉的酒样的迷人。它像是风中舞动着的旗幡,有着很长的流苏似的,在夜空中猎猎舞动。鼓荡得人一颗心儿要水样地化开来,身子都轻飘飘的,脚步轻松得每行一步都像是在跳跃一条水沟。不久,露就蒸腾起来了,薄薄地罩在地面上,把大地一下子就抹得平平整整的,让一切有棱有角的东西都变成线条柔柔的,微微起伏着的,像是什么都在这种露气中变得没有一点儿份量了。 毛男和老奎、杏皮三个,就在这样的田地里走着,他们讲好晚饭以后一起到东鹤荡去看录像的。东鹤荡有个小小的录像厅,每晚都放新的录像片,若是放起连续剧来,能放一个通宵的。从前毛男他们不用到东鹤荡去看录像,他们附近的港口也是有个录像厅的。可是因为港口的录像厅连续一个礼拜播放黄带,被派出所查封了。有一晚毛男他们的另两个朋友叫做野和尚和芋头的,在港口看了黄带出来,恰巧遇到兴妹。野和尚跟芋头看黄带正看得心里憋得打了气似的,看到兴妹,就想在她那里放掉点气了。野和尚上去对兴妹说找个地方吧!兴妹就拿眼看了看芋头,芋头对她笑了笑。兴妹就对野和尚说你们两个人怎么行呢?野和尚说没关系的,一个一个来好了。兴妹就点点头答应了,不过她提出个要求来,说她正打算结婚的,一是请二位尽可能小心些,不要把她搞坏了;二是她的嫁妆里尚缺一台全自动的洗衣机,希望野和尚跟芋头在完事以后能守信用买一台给她。两人满口答应,并表示要互相提醒,免得在干的时候或者干完以后忘了。后来这件事被派出所知道了,就查封了录像厅。不过没有追究兴妹和野和尚他们,因为当时兴妹已经结婚并已生了一个小孩子了。 毛男他们一边向东鹤荡录像厅走去,一边唱着一首流行的情歌。起先是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抢着唱,很不整齐的。后来三个嗓子自动地调整到了一起,总算让彼此的歌声并肩前进了。但调子却始终合不到一块,以致听上去连他们自己也觉得太缺少美感。但歌词总是一致的,这又让他们感到有点高兴,他们享受着文化的快乐,三个嗓门居然能够被不知远在天边的一个谁调遣着,走到一起来了,这真有点奇妙。一般来说,讲话总是各讲各的,老子要怎么讲就怎么讲,可是唱起歌来就日鬼了,大家竟会唱同一句话--毛男边唱边在心里这么想,倒是有点深刻的。 歌唱完了一首,接着又唱一首。杏皮的嗓子应该说是三人中最好的,响,而且唱来并不费力。这是不容易的,毛男就没有这点本事,毛男唱起歌来,一句未了,喉头的筋就暴了出来,一副吵架吵到将哭未哭的样子。杏皮因此唱到三人的歌声实在不像个样子的时候,就总是不唱。一个高亢的嗓音的突然沉寂,当然并不是件小事。毛男和老奎就要停下歌唱来研究杏皮的缄口究竟是怎么回事。最早先时,老奎以为杏皮忘了歌词了,就非常诲人不倦地提醒他。可是提醒了杏皮之后,杏皮还是雌蝉一样不发一声,老奎就不明白了。毛男也不明白,可是因为杏皮终究不肯说出他实在是嫌他们唱得太次才不屑让歌声与之为伍,所以老奎和毛男终于不明白。 歌唱到东鹤荡边,在老奎的提议下,三人就开始对着渺渺湖水撒尿。虽然是老奎第一个提出来,可是水滴声并不是他第一个发出,而是杏皮。接着是毛男,老奎最后一个。因此他受到了嘲笑。并且老奎还是很不争气地第一个完成,当他对着灰黑的湖水甩动他鞭子一样的东西时,毛男和杏皮还在酣畅淋离地进行。当毛男系上裤子的时候,毛男对老奎说你又没多大名堂,怎么急着要放?杏皮也有力地甩了甩,笑着说老奎总是短跑。 三人正要沿东鹤荡走二十分钟路去看录像,出现了一点情况。 有一个妇女从芦苇丛那边走了出来。 谁先想到要强奸的--派出所长问。 老奎说,杏皮总说我短跑,我就想长跑。那是我跑得最长的一次,我没有在芦苇丛里干事,我就在湖边的堤坝上。东鹤荡水无风也是三尺浪,我听得湖水响到天上了,我也就腾起来到了天上。“那个妇女反抗了么?”她一定是喊了,因为我见她的嘴老是张着。可是我听不到她的喊声,浪的声音太响了,哗哗哗地像是下暴雨一样。我把毛男赶跑了,杏皮留下,我要让杏皮相信我能长跑,让他看见我长跑。他坐在一边看了,他还抽了几根烟。他至少抽了五根烟,抽了五根烟我还在天上与浪头一起响着,哗哗哗地不下来。 派出所长审问老奎的时候,杏皮在另一间屋子里被一名警察用皮带抽了一顿。杏皮因此带着点伤回忆了当时的情景。杏皮向警察要了一根烟,眼睛眯作了一条细细的缝,不知是陶醉呢还是被烟熏的,他像是在回忆一个梦。他觉得当时自己上前去追那妇女,她似乎是迎向他的。她像一阵风一样向他飘过来,在飘到他面前的时候,衣衫也随之飘落了。他根本就不知道她跟老奎有那回事,他只是看到她向他飘来,云一样降落到他怀里了。“放屁,哪有这种事!”杏皮说到这儿,又被抽了两皮带。可是杏皮还是接着往下说。她落到杏皮怀里之后,杏皮就把她肚兜一样穿在自己的小腹上了。杏皮从小就是穿肚兜的,他穿了二十年,所以一旦不穿那东西,杏皮就会拉肚子,而且一拉就会是好几天,比多吃了肥肉还灵。“不要说拉肚子,那跟此案没关系!”可是她真像是一个肚兜的,软软地就绕在杏皮身上了。杏皮还问她冷不冷,她又哪里能够回答。当然也不知她到底回答了没有,水浪的声音太响了。再说她也根本没有空来回答杏皮的提问的,因为她在杏皮的身上忙乎得一秒钟都不停下。杏皮曾想把她从身上掀掉,然后拖到芦苇丛里去的,可是老奎和毛男在芦苇那边唱歌,杏皮就不能过去。要是过去,一定会让毛男他们看见的。那总不好,杏皮这么对警察说。杏皮就那样被妇女绕着,听着涛声,渐渐地就要睡着了。要不是被她不停地揉着,杏皮都睡着好几次了。杏皮终于睡不着,当他最后一次想睡着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还要和毛男他们一起去看录像,就站了起来。杏皮站了起来,她就走了。“就这样?”就这样。 审问毛男的,是一个有点慈祥的老警察。他先对着毛男仔细地看了看,眼睛里的光是那么柔和,仿佛是一个少女所发出来的秋波一样。毛男就有了点误解,以为这老警察大抵是想放了他,便也十分友好地向他笑了笑。毛男的笑一向是有点高傲的,因此他那一刻的谦卑,看起来就非常地虚伪。虚伪的笑,也常常要让人认作是不太正经,尤其是一个平民百姓的这类笑。若是一名政界或者商界人士作如此笑貌,则该当别论。老警察本来对毛男印象不坏,见他笑得有些无耻,便也就把他当作一般的坏人来对待了。他先是捶了一记桌子,喝令毛男坐下。毛男吃了一吓,就物体掉落似地坐下了。谁知刚一坐下,他就倒了。这一倒,令毛男觉得就像是在一场梦里。因为可以说从小到大,毛男坐一张凳子还从未有过倒地的经历。因为毛男实在算不得是个大个子的,什么样的凳子再坐得轻浮,再怎么忘乎所以,都是稳稳地接着他的臀部的,从没有过任何的意外。这一次毛男因此就格外地摔得悲惨,他倒在地上久久不起,并且内心认定自己这下一定有不止一处的伤痕了。正在他认真地为自己确定伤在何处之时,老警察鸭一样的哑嗓喝令他起来。他便冉冉升起。当他快站直自己的双腿时,老警察的嗓门以翻高至少八度的架势嘹亮出来:“把凳子扶好了!”毛男因此又吃了一吓,接着是怯怯地去扶与他一同不幸倒地的那张凳子。一扶,才恍然大悟,原来那竟是一张三足的方凳!毛男当下里就心想,派出所真是有办法呵,审问犯人,用这么一件道具,真是妙极的。试想,再高昂的犯人,坐这样的凳子,吃那么突如其来的一跌,哪还有狡辩的可能? 毛男就开始交待。 毛男回忆是他第一个看见那妇女的。那妇女从芦苇后面出来,有点像是木偶剧的人物出场,那一切发生在涛声哗哗的夜里就不像是真的。毛男觉得那妇女好像已经在芦苇丛里呆了很久了,她绝对不会仅仅只是打那儿经过,或许她正与一个什么人讲好了在芦苇丛里幽会的。甚至,她是完成了她的幽会正走出来想回到她的村子上去,或者就是也想与他们一样到东鹤荡的录像厅里去看一场录像,顺便也休息休息因芦苇丛而变得疲惫的身子。毛男因为是这么想,就觉得那妇女有点淫荡,自己也就随之想入非非起来。他当时当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对老奎和杏皮说,只是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他们。毛男觉得他们两人当时都笑了,他们笑了好久,只是毛男并没有理会他们莫名其妙的笑。毛男只是向那妇女走去,走向妇女的时候,毛男似乎发现天空出现了明亮的星星,以及细得像是一道裂缝的月亮。他刚走近妇女时,还觉得她有点想逃走的意思,可是当他真的走近她了,才发现她并没有逃走。她要是真想逃走的话,她是完全可以逃走的。因为上小学、初中到高中,毛男的体育成绩一直是班里最差的,尤其是田径,田径里又尤其是跑步,跑步里又尤其是短跑。真的是这样的,他不相信世上还有人居然跑得比他更慢,居然在逃跑中会被他追上。“真不老实,看来你要吃一顿电警棍才舒坦。”毛男沉醉在他的回忆中,他没有去细想电警棍的滋味。他只是要努力把那晚的事情清晰地回忆出来,他已经感觉到那晚所发生的事情有点快要模糊了,以致回忆起来都有些恍恍惚惚了。这令他感到有点紧张,他十分担心他会忘了那真切而又仿佛是梦的一幕。 在毛男还在紧锣密鼓地回忆时,那边的老奎也在如痴如醉地交待他所记得的每一个细节。老奎对杏皮在一边抽烟记忆犹为深刻,当时虽然涛声如雷,但杏皮的抽烟却真切得能让他听到嗤嗤的声音。那声音像是蛇的游动,因此老奎就很自然地有了化而为蛇的感觉,他是那么流畅地蜿蜒着,仿佛天地都幻作了滔滔一片,而他老奎则是一条滔滔之中翻云覆雨的蛇,就是那样的感觉。“那么毛男在什么地方?”老奎清楚地记得毛男是被他支开的,那天翻地覆的时刻,也不知他究竟在干什么。好像在涛声的缝隙里飘出来一两句毛男的歌声的。那歌声曾让老奎忽然间有了一种现实感,使他依稀还想起自己是与毛男杏皮一起约好了去看录像的。可是涛声很快就将毛男渺小的歌声轻而易举地淹没了,老奎便又成了一条嘶嘶游动的大蛇,在天地间翻腾起来。 杏皮的回忆本来已经宣告结束,但是警察又给了他两皮带,以使他再次陷入回忆之中,并且让这种老人式的回忆变得绵绵不断。他在方才的故事框架里复又细细耕作起来,他回忆了一些鲜明的细节。当时妇女像个肚兜一样系在他肚子上,这早已是确凿无疑的。此刻杏皮想起了那毕竟不同于自己小时所系的肚兜,因为那小时的肚兜总是平伏得令自己没有感觉,至多是似有若无的那类感觉。可妇女却不同,她不仅让杏皮感到灼热,还奇怪地使杏皮的腹部有一点隐隐的痛感。这是事后才回想起来的,杏皮事后想,或许是她的肚脐较之常人来得突出,而且比通常的肚脐眼明显地坚硬,所以才会像一颗蚕豆放置在他肚皮上一样,经妇女的揉挤,变得十分不舒服。那感觉有点像眼里有了砂子,或者脚底有了鸡眼,或者牙缝里嵌了牛肉筋似地特别叫人想要立即把它清除。可是杏皮在大肚兜的围绕下,几乎失却了任何动作的可能。他只是打算在完事以后把那蚕豆去掉--现在说来真也有些可笑,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蚕豆。还有,至今还隐约可感的背部的疼痛,也可以证明他当时确实是仰天而卧的。并且,他当时似乎看见天空出现了星星,甚至他还看到有一颗流星像是一名跳水队员那样从高空划着优美的弧线向着湖里落下。他当时还很想看到有第二颗这样的流星飞逝,可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事,世上哪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呢?杏皮被他自己的回忆感动着,脸上竟出现了无比陶醉的神情。“来这儿按个手印!”杏皮仿佛是从一个好梦中醒来那样,懒懒地到桌前去按手印。他感到有些扫兴,他的回忆之车还刚刚开动,似乎还有着很长的路程要走,而现在却不得不停车了,他这才感到,意犹未尽真可算得上是一种痛苦的。 老警察对毛男的供词,大为不满。毛男确实是这样一个人,他平日处世,也是那么缺乏实质性的内容。他只追求故事的框架,而对细节常常有惊人的忽略。那晚他走近妇女以后究竟怎么样了,他有点迷茫。他好像记得妇女带着慵懒的表情,在他到达她面前时,她便软软地倒下了。按理说一个人体的倒地,应该是发出比较像样的声响的。可是没有,毛男没有听到任何响声。大概,是涛音太烈了吧,在强大的声音中,一切的声音都变作无声了。就像星光,在白天一定也是存在着的,可是因为白天的阳光过于霸道了,星光只能归隐于无。就像妇女倒地的声音,声音一定是有的,只是淹没在哗哗的涛音里了。毛男是很难忘记那妇女的倒地的,她虽然只是倒在地上,却像是落在一种液体里一样,溅起了毛男一种稠稠的感觉。那令夜变得浑沌起来,不像他们尚未走到湖边时所有的那种清凉透明的感觉。“你当时唱歌了么?”日后毛男彻底否定了他曾经唱歌。他一见到妇女就向她走近了,根本不可能悠闲地唱什么歌。而等他离开她之后,他就来到了派出所了。他觉得老警察很温柔,就像那妇女的目光。可是老警察并没有给他温柔,就像他并没有记住那妇女的目光一样。 对毛男他们的审讯几乎进行了一整天。由于审讯始终严格地分头进行,因而审讯的结果是,三份供词有着明显的矛盾处。首先是三个案犯作案的主次严重地不清,情节也模糊得让人大犯迷惑。还有,三名案犯对受害人的描述也大相径庭。三位案犯出奇地一致的是,他们在叙述中始终都表现得如痴如醉,并且有点欲罢不能的样子。可是不管怎么样,定案还是不成问题的,因为犯罪事实毛男他们都供认不讳,“强奸,就是强奸,还有什么可疑虑的!” 毛男他们各自都在自己的一份供词上按了鲜红的手印。毛男的按得肯定而粗重,形状的呈现也几乎达到一种完美;老奎则用的是大拇指,大约按的时候指面未能做到与记录纸平行,故而实际的效果只是半个指印。指纹也就不像毛男的那么流畅,每道纹路都在同一个侧面断裂了;杏皮的指纹,轻飘却异常清晰,就像篆刻中的细笔朱文,清秀柔弱得让人要蓦然想到黛玉妙玉之类的美女。 按完指印之后,毛男他们就算被正式逮捕了。 东鹤荡派出所原本想节约一副手铐,用两副手铐将他们三人铐在一起的。可是所长忽然想到,他们三人是不可以有直接的接触的,以免他们串供。另外,用两副手铐铐住三个人,势必会有其中的一位要比其他两位多套上一个圈儿。这对他们来说有点不太公平。所长是很讲公平的一个人,为此他任职多年来一直受到普遍的好评,在本单位也口碑较好。鉴于所长的上述两点想法,毛男他们三个还是每人铐上了一副锃亮的手铐,向县城出发了。毛男坐的是一辆昌河牌囚车,杏皮有幸坐了派出所的一辆红色桑塔纳走。老奎的运气有点不佳,他被那名老警察带着坐农公车走,成了一名带手铐的旅客。 一路上风光不错。首先经过的是东鹤湖滨,那一刻的湖水柔波荡漾,全然不是前天晚上所呈现的那种诡秘而怪诞。毛男在那加了铁丝网的“昌河”里,看到的东鹤荡就像是笼在一张巨大的网里。他于是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捉鱼,他想要是有一张如此大网,是可以将整个东鹤荡里的所有鱼儿一网打尽的。可事实是他成了一条鱼,被“昌河”网住--如果换个立场的话,站在湖的那边向这边看来,这种感觉就会更强烈些。那一刻杏皮也在看湖。他所乘坐的桑塔纳有点风驰电掣,不一会儿就把毛男乘坐的囚车甩在遥遥的后头了,杏皮为此感到有些骄傲。由于速度的飞快,杏皮看湖的体验就与毛男有些差异。他只觉得湖水平滑得像是缎子一样,那与前天晚上那种涛声哗哗相比,真是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杏皮还发现有几只江鸥追随着他的汽车在缎似的湖面上滑翔,江鸥的翅膀是那么瘦削因而看上去是非常地舒展,身体却是与翅膀不太相称的肥胖。杏皮因此想若是有一杆猎枪对它们进行一番瞄准,该是十分有意思的事情。后来桑塔纳经过了一个较大的凹坑,车便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以致车内所有的人,包括派出所长和杏皮,都无一例外地脑袋撞顶。事后杏皮回想,那有点像是篮球运动的投篮,脑袋像球一样飞升。 只有老奎,被那个审问毛男的老警察带着上了农村公共汽车。由于他的腕上多了点异乎寻常的东西,所以格处地引人注目。在那么众多而鄙夷的目光注视下,老奎一脸的沮丧。他因此就没能和毛男杏皮一样诗意地眺望湖水,他只是垂头坐在座位上,只是偶尔稍稍抬头偷眼看看前排肮脏不堪的坐椅后背。那后背上还有着龙飞凤舞的旅客留言,上面一排写的是类似广告的东西,下面写的是一首关于性交的打油诗。老奎由于在很多场合已经看到过那首有点著名的打油诗,所以对它并没有过多的注意,而只是认真地看了那诗上的广告。广告的内容比较奇特,竟是出租留言人之阳具的,当然广告的方式与通常的广告并无多大区别,无非也是质量超群性能良好实行三包之类的自诩之辞。老奎日后是非常感激那条广告的,要不是它,老奎坐在农公车上的那段时间是很难打发的,要不是一遍遍地阅读那事实上也比较耐读的广告的话,老奎的这段路程将在惴惴不安中度过。 过了东鹤荡,汽车必须经过一个叫做安培林的树林地带。车窗外的光线明显地暗了下来,这让杏皮误以为天色已晚了。他偷眼看了看司机座位处的电子钟,这才推翻了自己最初的感觉。他又想到或许是天空突然覆盖了乌云,也许会马上就要泼下漫天大雨。可是当他认真地对着窗外看时,才知道自己的第二种推测也是完全错误的。事实上只是车进了密密的树林而已。一棵棵的树,在车窗外胆颤心惊似地掠过,杏皮觉得这些植物实在是非常胆小的。树无穷无尽似地掠过,这让杏皮忽然觉得有些头晕,因为他毕竟没能有经常坐车的机会,尤其是坐这样的小轿车,他显然是有点晕车了。而他还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害怕而出现了这种类似妊娠反应的症状,这令他自己都有点瞧不起自己了。 而毛男,在车进入树林之后,并没有什么生理上的变化。他只是觉得树在车的铁网中翻飞,让人有点眼花缭乱而已。他莫名其妙地对着车内的一名警察看了看,他并不知道这就是昨日审问杏皮的那位,当然当时更不知道就是他用腰间的那条皮带对着杏皮抽了有数十下,他只是事后才听杏皮对他说起。杏皮对他说这个警察如何下死劲抽他的时候,毛男已再没有见到这名凶狠警察的可能了,因为杏皮是在刑场上对毛男说这番话的。毛男当时只是对着那个表情漠然的警察看了看,心里在莫名其妙地想警察有没有发现他毛男心里在想什么--毛男那一刻想的是,若是有朋友要带为毛男他们劫法场的话,这片树林显然是个十分理想的场所。毛男这个想法真是荒唐,有谁会来劫什么法场呢?他只是想着玩玩而已,他担心警察发现他的内心所想,便更是杞人之忧了。 老奎的农公汽车进入树林,出现了一点情况。 由于农公车的车窗大多都大开着,所以有一根树枝很无礼地向车内甩了进来。它竟然把老警察的大盖帽给甩落了。这令老警察大为尴尬,他一个迅捷的反应就是立即看了看老奎。老奎的理解是老警察是要看看老奎的反应,看看他是不是在笑话老警察。其实老警察并没有那么敏感,他只是在被甩落帽子的同时被树枝甩痛了眼睛,树枝一接触到他的眼睛,他马上觉得眼睛有点问题,有点睁不开的样子。因此他立即的反应就是忍住疼痛看了看老奎,是要看看老奎是否乘他眼睛稍受小伤之机而逃逸。老奎好好地坐着,似乎在欣赏着他银镯一样的手铐。老警察就有点放心,又腾出心力去照顾他被树枝甩痛了的眼睛了。由于老警察一心在乎他的眼睛,竟把他掉落在地的大盖帽忘记了。老奎因此就一直想弯腰去为他把帽子拾起来,可是因为老奎的两只手被固定在一处,他若要转身去捡,动作必须要有较大的幅度。他有点担心老警察会误以为他打算逃跑,因此他一直犹豫着。他又想提醒老警察,让他自己去捡他的帽子。可是他蓦然又彻底打消这个念头了,因为他突然看到了老警察脑袋的那一边有着两个明显的癞疤。若是提醒他捡帽,他会不会就以为老奎是在嘲笑他的癞疤呢?老奎不敢冒这个险。 也就是在即将抵达县城看守所的那十五分钟路程之内,杏皮所乘坐的那辆红色桑塔纳,竟然把一个人给撞倒了。杏皮在车内看到一团白色像云一样飘来,直扑向他们的小车。车来了个急刹,杏皮肚子里的秽物差一点就来个倾囊而出。他强忍住那其实已经涌至他喉咙口的东西,把它们狠狠地压了下去。东西虽然压了下去,可是杏皮肚子里的难受却是一点都没减轻,以致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冰凉冰凉的,整个身体都软得直冒冷汗。他又以为自己是为车子撞了人而吓的,便又一次埋怨自己的窝囊。他一点都没有心力来关心眼前所撞之人究竟是谁,有没有撞死什么的,他只是一味地想忍住自己腾涌上来的秽物,以及不断渗出的冷汗。他真是不知道,事情就在那一刻出现了戏剧化的一幕。 被撞死的竟是这个妇女! 因此在看守所里,杏皮就一直想着那个妇女。她在杏皮的回想里如一块面饼一样热腾腾地贴着杏皮的小腹,并且他又有了夹杂着一颗蚕豆的严重的不适感。现在那颗蚕豆去掉了,彻底地去掉了,连同那灼热的肚皮也一起去掉了。她白云一样在他的火红色桑塔纳车上溶化掉了,也像是一个东鹤荡里涌上来的大浪,猛地拍上堤岸之后,就没了,只让曾经受力的物体空留下一点点被撞击了的感觉而已。杏皮在看守所里回想着关于那个妇女的一切,回想着自己所遭遇的一切,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饶有兴味,像是青橄榄那么耐人咀嚼。杏皮还想,不知毛男和老奎有没有得到妇女被撞死的消息? 忽略掉这以后所有的过程,毛男他们三个就出现在刑场上了。 奇怪的是,当毛男他们三个终于又见面的时候,他们彼此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那种久别重逢的喜悦,一点都没有任何的兴奋和悲伤。他们只是彼此淡漠地互相望了望,就上了公审大会的主席台,并且兄弟般地在那高高的主席台上并肩站了有半个小时光景。接着就一起上了一辆囚车,亲密地靠地一起,像是三个麻袋被垒地一块。他们没有珍惜这最后的相聚,就那么把永不再来的短暂相会给白白地浪费了。 刑场在一片秋收后的田野里。气候并不像人们通常所描述的那样阴沉而灰色,相反,天空出奇地明净而蔚蓝,这种纯净的蓝色又被田野的广袤和金黄衬托着,呈现着一种凝重的诗意。要不是有着数量可观的围观者,这儿的景色真可称得上是美丽而宁静的。天空高远,有着足够的空间可以让枪声恣意地传播,让灵魂升腾。毛男他们像是被纱线缠紧的粽子一样,安放在秋野里。三位执行抢决的刑警在他们的后左侧有点紧张地立着,仿佛是第一次进课堂实习的师范生一样。就在这生命的尽头,在这最后的短暂的几分钟里,由杏皮发起,毛男他们三个彼些作了一些简单的交谈。 首先交流的是各自父母的反应。 杏皮有点优越地告诉二位,他的母亲已经把即将击穿他脑袋的子弹的费用以及他火化的费用都付清了。他接着又不无遗憾地说,他竟然忘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那就是可以将他的脏器捐献给医院的。他很希望能那样做,甚至希望将他的阳具能够捐献给一个真正需要它的人,以便让这质量不错的器官留在人间,造福于人。这些,刚才押赴刑场的时候他已经向刑警说了。可是刑警对他说为时已晚,事至临刑,都来不及通知医院了。杏皮说到这儿的时候是叹了一口气的,他觉得他的所有脏器都出奇地健康,就那么烧掉是大有暴殄天物之嫌的。杏皮还顺便告诉毛男他们,他早先在接受审讯的时候,曾被那个警察抽打了好几十皮带的,因此他的皮肉恐怕就没有他的脏器那么健康了。 毛男则显得有些忧郁,因为他的父母居然表示拒绝领尸。 关于这个问题,老奎却比较洒脱,他甚至表现出有点快乐的样子。他对毛男他们重申了他的家庭状况,那就是他的母亲早已不在人世,而他的父亲也于前年起至今一直在劳改农场劳动。他相信他的子弹费和火化费将给枪决他的人带来一定的麻烦,甚至会令他们感到一点头痛。他幸灾乐祸地笑了笑,说,说不定他们还会专门为此事而开个会议研究一番的。 最后才谈及那个妇女。 杏皮首先问毛男他们,是否知道妇女已经先他们而去?老奎的反应是有些惊愕,显然他的消息比较闭塞。杏皮为此有些得意,作为一名目击者,他是有理由得意的,尤其是面对一个消息如此闭塞的人。他因此特别关注毛男的反应,并十分希望毛男也能像老奎一样流露出惊讶之色。杏皮的头由于过于迫切地转向毛男,而引起了刑警的反感,刑警将他的脑袋很不客气地加以拨正。杏皮因此不得不暂且再随遇而安地眺望田野一次。当他再次将头扭向毛男时,听到毛男对他说了一句叫他起了惊诧的话。毛男对他说,他是在押赴刑场前听法医说了这个情况的。法医还对他说,那妇女怎么搞的竟会是个处女呢。 杏皮正想再问,觉得耳边响了个爆竹似地,就倒地了。老奎在一边正为毛男的消息惊诧,他脑袋边的爆竹也响了,只不过那一枪打得有点不够准确,因而老奎在听到枪响之后,还能再转过眼来对持枪的刑警深情地看上一眼。刑警因老奎的那一眼大受刺激,日后还为之魂萦梦绕回味不止的。当时他急急地又补了一枪,那一枪,与毛男脑后的一枪同时响了,以致所有的围观者几乎都没发觉那日的刑场上其实总共是发射了四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