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归于尘土,这是生命的必然指向。正由于此,一切成长才值得纪念,包括我们的美善,甚至邪恶。面前的这部《粉尘》,我即把它看作是作者对自己曾历的一段岁月的感伤的纪念,一种祭奠。 两个世界。 小说讲述的是发生在桃墟和前窑的两个由水路连结起来的世界中的爱爱恨恨,生生死死。桃墟是“我”的故乡,是“我”的少年时代,“我”自然与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其中让“我”留恋的东西却越来越少。父亲与“我”似乎有着仇恨,而且死于恶疾;在怨抑中活了大半生的母亲,终于有了自己的归宿,但那个谭伯却怪异得让人难受。温嘉,自从那个老屋之夜后,再也不能使“我”心中泛起涟漪;闵洪曾经是“我”感觉最友善的亲密的人,最后却也因为打架杀人而去了另一世界。桃墟的美好在“我”的成长中一点点流逝,昔日的世界渐渐变得缥缈,走向不复存在。当“我”在桃墟世界遭到拒斥,“我”的去处似乎只有前窑。以前窑中学为中心的前窑世界是“我”今日的谋食之地,而这个师表千秋的世界却混乱得让人诧异:做作虚伪却平步青云,君子彬彬却勾引学生,为人师表却嫖娼宿妓,热情奔放又近乎放荡……小说几乎是很平静地叙述着前窑的一切,对这一切,作者似乎不想流露自己的情感倾向,但他仍在姚蓝天自杀后发出悲愤的质问:“他为什么以这种冷冷的目光看着我?他是身处20年后在向我们的这个时代眺望么?他究竟看到了些什么呢?”掷地有声,直逼前窑众生。因此我们有理由将小说开头描写的像破鞋子一样漂浮在江上的乱糟糟的客轮看作是前窑世界的象征。幸运的是前窑还有自觉选择死亡的姚蓝天,还有追求一种高贵脱俗的人生境界的于雯,他们使“我”在回忆起这段成长的岁月时,尽管有感伤,却还能感到些许“温暖”。桃墟、前窑是“我”曾经成长其中的世界,桃墟代表的是“我”的最初岁月,而它已在今天弃“我”而去,前窑将带“我”走向新的成长,但它却混乱甚至邪恶:这正是青春成长的艰难。小说中那些爱和死亡的故事,就在这样的两个世界里展开。 爱。 众多的人们的爱情生活表现出一个共同的特征:他(她)们处在不断的选择和重新选择之中。这并不能说明人们对爱的随便,相反,它表现的是人们对爱的迷乱及迷乱中的执着。这也许可以从“我”开始。温嘉在我的情感世界中成为一个明晰的景点是一个突然事件,老屋之夜对温嘉直接的袒露,“我”陷入情感和思想的空白;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是“我”生理的无能使自己免于陷在灵魂的自责中难以自拔而不是理智!在这个事件中“我”更应受到谴责:温嘉的大胆“献身”无疑是以爱为前提的,“我”的行为则几乎完全出自无爱的在潜意识中对性的渴望。“我”很快就明白了:温嘉“所代表的,只是离我日远的无忧无虑的中学时代”,而不是“我”的青春之爱。所以,在老屋之夜后“我”因为与父亲的激烈冲突而提前回校时出现了这样的场景:温嘉赶到渡头相送,“我向她挥挥手,她也向我挥挥手”——这是“我”的感情在向温嘉告别。“我”对于雯的爱正如许多他人对她的爱一样,是一种对纯洁高贵的人生境界的代仰望,他们都渴望接近并进入这个世界。这一次,站在当年温嘉所站位置上的是“我”——于雯最终对“我”关闭了她的心扉。 在情爱的选择上更具冲击力的或许应该是马小艺对诸健康的争夺。马小艺与屈维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有一厢情愿的味道:屈维扬出现在马小艺面前的时候,她正处于人生中最无助最脆弱的一段时光,看到屈维扬就仿佛看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获得了一种其实是虚假的安全的满足。她伏在屈维扬怀中泪水奔涌而出,然而这不是源于爱,而是源于对他那动人表白的感动。因此马、屈在组合的开始已预示了分手的必然结局。毫无疑问,马小艺开放富有激情,对性的嗜好使她的爱情染有一层放荡的色彩,但我们绝不能因此而鄙薄她对诸健康的追求(诱惑?),她有权利以自己的方式赢得别人的爱。在这场引人注目的三角恋情的争夺中,尽管一向沉稳的于雯奋起反击,但她终究还是无法挽回她的败局。马小艺终于与诸健康结合,这是青春对青春的召唤和应答,他们以他们独特的方式宣告了自己的出现。 “我”、温嘉和马小艺、诸健康等人的爱情故事,映照出了他们对青春之爱的渴望和遭遇青春之爱时的迷乱及其勇气。“我”的迷乱表现在曾经的情欲对理智情感的淹没,勇气则表现在对情欲的及时醒悟和拒绝,以及后来心中涌起的对一个老女人的爱恋。马小艺迷乱在情与欲之间,她对真爱的矢志不渝的追求使她显得光彩照人:在爱的法则与道德律令之间,她选择了前者,这是一个为了自己心中的爱而作出的近乎残酷的选择,巨大的道德压力需要她付出无比的勇气。我觉得作者对马小艺这个人物爱护有加,马小艺、屈维扬和于雯、诸健康都还没有结婚,这使她免于被冠以破坏家庭的罪名,从而使她获得了更多的被接受的可能。 死亡。 死亡常常是生者获得拯救的一种方式,这在美术教师姚蓝天身上得到了很好的证明。姚蓝天是一个对死有着独特理解的人,他认为自觉的死是对生的一种提升,生命将在这种选择中得到升华,当一个人“认真地向死之时,一定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灵魂的飞翔”。但他的自杀绝非是仅仅出自对这种自由飞翔的向往,内里更有来自他心灵深处的对生的恐惧和巨大的生存困境;他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和道义,所以只有同意与朱明珠的婚事,然而婚礼的举行将意味着一种琐屑而无爱的家庭生活的开始,这在姚的观念里,是一种失败,一种不堪忍受的活法。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生活,甚至不能接受这种生活的开始,他的心里对这种即将到来的生活前景充满了恐惧。于是他选择了自杀,他以毁灭自己的方式逃离“堕落”的命运,从而维护了生的尊严——从另一角度看,姚蓝天十分自私,然而这是一种纯洁的自私,他以死亡来洗雪自私对自己的玷污。由于对死亡怀有独特看法,他在逼近死亡的时光里,一直欢欣鼓舞,他精心布置着自己的死亡之地,像在修饰自己的画。在姚蓝天死后小说写道:“普蓝的光线,在这间屋子里散射开来,照在所有人的脸上,和衣服上。因此人们(包括已经死去的姚蓝天)都像是沐浴在一片月光之下。月光使一切都显得那样的沉静,使一切物体都变得轻盈起来。”这是姚蓝天留给人世的最完美的一幅图画,他在自己的“作品”中获得了拯救。 于雯之死的意义在于于雯之生。本质上而言,于雯不属于前窑世界,前窑太污浊太世俗,而她却清澈而高贵,她代表了一种有别于前窑世界的境界。她就像万绿丛中的一点红,豁人耳目却又仿佛受到万绿的围堵而给人以一种瑟缩的感觉。许多人都曾试图走进于雯世界,但均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在这个世界的门前止步;她独自一人在自己的生活和爱里挣扎,她有压抑,有动摇,却不肯轻易走出。于雯死于航船的一次偶然事故,这种设置可能表达了作者的某种生活信念:高贵生命的脆弱——它甚至禁不住轻轻的一撞;或者这种设置出自作者对人物的疼爱?她不愿意于雯踏进那尘世的“滚滚红尘”?同时,于雯之死间接地与马小艺对诸健康的争夺有重大关系。正如校长马立文所说,如果她建立家庭留在前窑,她也许不会落水而去;而唯一能挽留住她的就是诸健康。然而在与马小艺的争夺中,于雯失败而返,这使她的死的悲哀中又增添了一丝无奈:她死于与青春的对抗,于雯是小说关注最多的人物,也应是作者的至爱,但作者却对她悲哀中透着无奈的命运无能为力:这是荆歌的矛盾?还是生活的逻辑? 荆歌是以回忆者的姿态来写作这篇小说的,他那追述往事的语调里弥漫着感伤。什么是成长?成长是从生命诞生之日起就已经开始的死亡?是对生命中美好的不断抛弃?无论爱与不爱,高贵或是卑贱,我们都将归于尘土,曾经经历的成长已随时间的飘逝而死亡,即将开始的成长也将伴着时间的到来而流逝,甚至生命也将归于虚无。荆歌一定是醒悟到了这些,所以才写了《粉尘》来纪念自己的青春岁月,一如他在题记中所云: 黑板上落下的白色粉末 与时间的尘灰一起被风吹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