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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爱的树(中篇小说)3

说公路被炸毁了,不再通汽车。凌香就是在这里等车子时遇到了几个东北流亡学生,那几个学生,也是要去重庆的。凌香从此就加入到了他们的行列。他们先是乘马车,后来又乘驴车,再后来,步行,一段段、一里里、一步步地,接近着巴山蜀水。总算,汉中到了,很庆幸地,他们在汉中,搭上了开往广元的大卡车,广元,那里已经是四川的地面了。在广元,他们乘上了船。 
  船,在嘉陵江上航行,顺流而下。是一条大木船,八个船夫扳桨,一个老大掌舵,还有个烧饭的船娘。船客除了他们这几个流亡学生,就只有两个商人,一个教书先生。船本是载货的,载人,算是夹带。这一路行来,他们餐风露宿,可说是吃尽了苦头,一天吃不上一餐饭的时候也是有的,在破庙里、在人家的牛圈里,在山洞中过夜更是家常便饭。如今,这船,在他们眼中,竟有了诺亚方舟的意味,救世的意味。竹篷子船舱,虽然矮,可是安全,就像窑洞的穹顶;两边长长的木板铺,平平坦坦,是世上最舒坦的炕;船娘烧出的糙米饭、辣子笋干,是人间最美的美昧。甲板上,扳桨的船夫,哟——嗬,哟——嗬,齐声喊着的号子,那也是,和平世界的声音。凌香舒展身板躺在舱里,在这和平的、又痛苦又欢乐的号子声里,睡熟了。 
  醒来时,舱里很静,很暗,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在极远的远处。有一会儿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很茫然,船身摇荡着,就像,一个巨大的摇篮,一个久违的摇篮。摇它的那双手啊!她觉得一阵迷糊,像做梦。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舱外的人声,真切的人声,原来流亡学生们都在甲板上呢,大家都在甲板上。”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一个男声颤巍巍地唱起来。“江”这个字,让她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平生第一次,她来在了一条大江上,哟——嗬,哟——嗬的号子,那是川江上的号子,那是蜀天蜀地的声音!她静静地听,听,热泪涌出了眼睛,哭了。 
  傍晚,船泊剑阁,船老大望着天边的晚霞,说,“好天气啊,顺风顺水!” 
  真的是顺风顺水。三天后,船就抵达了合川。刚好,一队敌人的飞机,从江面上飞过,是要去轰炸重庆的,顺便,朝江心投下几枚炸弹。江面开了花,有一枚,炸中了他们的船尾。船被巨浪掀翻了,一船人,八个船工、船老大和船娘、商人、教书先生、还有历尽艰辛就要抵达目的地的流亡学生,全部,葬身江底。 
  只救上来一个人,凌香。 
  合川过去,是北碚,北碚过去,就是重庆,在重庆与北碚之间,有一个小镇,叫青木关。青木关有一片竹林,在临近江边的坡上,竹林外有几间萆屋,屋里住着一户最普通的逃难的人家,男人教书,女人也教书。 
  这一天,黄昏时分,女先生在灶火旁,正料理着晚饭。从旁边屋子里,不停地传来男先生阵阵咳嗽的声音,“空空”地,是害着肺病的人的咳嗽。一群孩子,在竹林外一小片空场地上,抽着木陀螺。冬天的太阳,早早地,沉进江里去了,江水变成了一条奔腾的血河。有人从江那边走来了,跛着腿,衣衫褴褛,沿着石头台阶,一级级地,朝坡上爬,慢慢地,露出了黑黑的头顶、脸、半个身子、腿和脚,来在了空场上,竹林外空场上。那一群玩耍的孩子,瞪大了眼睛,瞧着这不速之客。客人问了孩子们一句什么,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转身,朝屋里跑,嘴里喊着, 
  “妈,妈!有个要饭的找你!” 
  女先生闻声出来了,从茅屋里,钻出来,蓬着头,青菜叶沾在手上,一身的柴烟味。起初她没有认出来人,说,“谁呀?”突然间她的嘴张大了,人就像钉在了地上,她的脸和手,一下子,变得雪白,浑身的血,仿 
佛,被什么东西,刹那间吸光了,她站在那里,就像一个,苍白透明的惊叹号!只见来人,一步步地,跛着,朝她走来,走在和她近在咫尺的对面,来人说, 
  “你说过,永远也不会丢下我,八年来我没有一天忘记过这话——我来,是要告诉你一句话:你——不值得我这么、这么样牵挂! 
  说完,她掉头而去。 
  “凌香!宝——”女先生,梅巧,大喊一声,倒在地上。 
   
  七、传奇的结局 
   
  入冬以来,席方平就一直咳嗽不止。梅巧想为他生一个火盆,却没有钱买木炭——木炭的价钱比黄金还要贵!梅巧就把厚厚的纸烤热了,一层层,给他敷在脊背上,又把橘子在火上烤熟了,上面滴一滴麻油,让他每天空腹吃下去。她还用梨煮水,用白萝卜熬粥,总之,她把她知道的那些民间偏方验方,——都试过了,可是那咳嗽的趋势仍旧是愈演愈烈。 
  夜晚,他咳嗽得最剧烈的时候,她就把他抱在怀里,就像抱一个孩子。 
  “好一点不?”她总是这样问。 
  “好多了。”他总是这样回答。 
  他在她温暖的怀里,那让他更加软弱。他们常常相拥着到天亮。有时,他会说,“要是能睡在一盘暖炕上,该多舒服啊。”她就把他抱得更紧一些,说,“是啊,南方哪儿都好,就这一样不好。”她知道,他心里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些话,他也知道,她知道。 
  他们都躲避着一个字眼,一个事实,那就是,结核,或者说,肺痨。可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们遭遇了它,遭遇了这瘟神。他们彼此在对方面前掩藏着内心巨大的恐惧。失眠的夜晚,他们躺在南方阴冷潮湿的房里谈论的,永远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关于北方的小事,比如,小米粥,比如,冬天的烘柿子,比如,一碗热腾腾的“头脑”,那是家乡冬季早晨最美的美食。他“空空” 的剧烈的咳嗽像电流一样一波一波传导到她身上,让她害十白得发抖。她只有把他抱得更紧,她想,一遍一遍地想,上帝,这是我的,我唯一的,你不能把他夺去…… 
  有一夜他突然讲起了他亡母的一件小事。他说,他们家乡河东有一个习俗,婚后的女人,要送丈夫一件信物,一件绣品,类似荷包的一只小口袋,可却并不是普通的荷包,不装钱,不装烟,而是——牙袋!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人老了,掉牙了,满口的牙,一颗一颗地脱落,那口袋,就是装这落牙的。一颗一颗的落牙,装进这小荷包里,到最后的时刻,是要携带在身上,一颗也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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