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部关于“乌托邦”的小说。格非曾被誉为设置故事圈套的高手,《人面桃花》同样情节起伏紧张,但作家似乎已经无意用心经营悬疑,常常很快就自动解开悬念,他已经在故事的可读性与寓意的丰富性之间,找到了恰当的平衡。 ——王中忱(清华大学中文系)
从文学的角度去盘点2004年,《人面桃花》(春风文艺出版社)的出版及其所产生的影响是应该好好估量的,这里许多有意味的东西还好像没来得及细细回味,比如它再一次激起了人们对先锋小说怀旧般的缅想,似乎表明纯文学的写作依然是中国读者轻易割舍不下的情结,与其相关联的还有人们对马原、余华、苏童一大批昔日的弄潮儿,当然包括格非在内的一批实验小说家的命运与他们写作生命的揣度。“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对越来越趋于时尚的当下文坛来说,格非这一十年磨一剑的写作使得期待经典的人们燃起了希望,并使人们理性地思考究竟是哪些构成了中国当代文学生产力的中坚。另外,《人面桃花》的出版运作以及格非对传媒尽量配合而又不失身份的风度,也使原先渐趋分化了的文学人口相安无事地汇聚到一起,这无疑是中国文学传播方式整合变迁的结果……这都是一些有趣而又敏感的话题,之所以还未及细细琢磨,可能是因为人们的眼光尚未从这部小说上挪开,就这一点而言,格非一如既往,他带给读者的虽已号称写实,但仍是一座迷宫,对读者来说,格非依旧是挑战与考验。
很难说《人面桃花》是部历史小说,但相对于《迷舟》等作品而言,它显然更逼近真实的有案可稽的历史。恐怕一般的读者都难以对小说中的夹注去细究甄别,甚至许多专业读者都忽略了书中的这部分内容。其实,对《人面桃花》来说,不是从量而是从质上看,这是与虚构式书写相对应的史学书写,两者组成了作品的复调。这种纯文学与拟史的复调象征了作者复勘历史的方式,它使文学上升到主体,而使历史退居到注脚的位置。
《人面桃花》无疑是以中国近代史上的辛亥革命作为书写背景的,但它试图照亮的却是人们耳熟能详之外的另一面,比如,积聚在每一个个体心中或化为行动,或半途夭折,或另行转化的乌托邦冲动。在格非的历史哲学辞典中,人心中的这种冲动与欲望是永恒的,它构成了历史或革命行为最个人化、最人性化的基本动力,不管它们化为行动后会演变成怎样的现实因果。即以这部小说而言,辞官回家的乡绅陆侃曾砍柳植桃,想把普济变成不知有汉毋论魏晋的武陵桃源,而花家舍的一帮土匪的作为竟然出自总揽把王观澄苦心孤诣的世外乐园的构想,更不要说张季元组织的反清“蜩蛄会”了,他们当然更为直接地将天下大同视为明确的革命目标。人们对此看得更为清晰,同时作品着力最多的还是对主人公陆秀米的心理分析。陆秀米第一次进入读者视线时完全是一副张皇失措的模样,这种彷徨惊恐不是来自外部,比如她父亲陆侃的发疯与失踪,而是来自她自身,她的青春期的初潮,这无疑是寓言化的,一切都源于人物的内部与自身。当外部世界没有向陆秀米打开,陆秀米尚处在懵懂无知的时候,一切都已注定。我们多次看到作品对陆秀米内心的描写,潮水、风云、船帆与野马是这个少女心中常驻的意象与梦魇,“看到那些飞扬的骏马,漫天的沙尘,樱桃般的顶戴,火红的缨络以及亮闪闪的马刀,她都会如痴如醉,奇妙的舒畅之感顺着她皮肤像潮水一样漫过头顶。她觉得自己的脑里也有这样一匹骏马,它野性未驯,狂躁不安,只要她稍稍松开缰绳,它就会撒蹄狂奔,不知所至。”“她的好奇心,就像一匹小马驹,已经被喂养得膘肥体壮,不由她做主,就会撒蹄狂奔。”所以,这个只断断续续读了几天私熟,从未见过世面的乡村少女,即使在新婚之日遇到劫匪,也表现出出乎寻常的镇静。在她的内心深处,一直充满了叛逆,一直期待着奇迹的发生。所以,她能从容地与花家舍的土匪周旋,能传奇般地走出花家舍,远赴东瀛,所以,她又能重返普济,演绎一场惊天动地的乡村革命。连同她与张季元未有结果的情感搏斗与晚年禁语的怪异举止,都使她成为一个原欲意义上的理想主义者,连同她周围的人物,也都是在这个层面上展开性格的。这是格非竖起的另一面“欲望的旗帜”,近现代中国历史的风云激荡,古老乡村,包括家庭组织在内的溃败,一切都被织进了这张原欲之网,从而不仅仅对政治与革命,而且对日常生活的变迁也作出了富于个性化的阐释。格非反复说他的这次写作得益于中国古老的小说传统,他特别提到了《金瓶梅》。如果从艺术表象上看,我们难以找到《人面桃花》与之直接的师承关系,但格非认为,以《金瓶梅》为代表的中国传统小说非常关注于“人情”,当西方小说传统在宗教的或真的意义展开它们对世界与历史的追问时,中国的小说家们却试图在日常生活与社会历史中建立联系,在“人情”——日常生活与内心欲望中展开叙述,赵宋王朝的颓败与西门家族的绮艳、畸形两者间存在着内在的互文关系。如果这样来看,两者确具神似。
格非个人对自己的这次写作有过多次自我解读,它也确实透出许多有趣的消息,不仅是他对中国传统的态度,他对武侠的谈论也让人对《人面桃花》产生许多相关性的联想。如果有人认为这部作品多少带有点“侠”气,显然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千古文人侠客梦,不要说陆秀米身上游移着“鉴湖女侠”的姿影,张季元等人身上也透出一股快意江湖的潇洒。《人面桃花》之所以呈现出现在的结构方式、叙述特点与情节特点,可以说是武侠小说与先锋小说奇异的结合。金蝉之谜,花家舍的恩仇绝杀,处处显示出武侠的故事风味,而陆侃发疯、不知所终,秀米在日本的经历,以及许多谜团与空白,则是格非小说的先锋新版。消除因果,明暗交替,大幅度地省略,以及错误、偶然、悬置、陷阱、断续、干扰等等,格非在作品中轻车熟路地调动了这些丰富的技术元素,使作品呈现出神秘、迷幻、未知的迷宫般的效果,这一切并不仅仅出于作家对自己小说风格的迷恋,而且同样呼应了作家的上述历史哲学观,与其为了告诉读者一个明确的答案,倒不如呈现出一个未知的世界。历史是无尽的,它永远在我们的视野之外,因而,不断地“照亮”才成为可能,也才能够延续。
也许,上面所谈的一切都不重要,相对于这部小说的语言,仿佛一切都失去了分量。 [1] [2]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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