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颖

　　这篇文字的场景则来源于一种猜想———“使作品美丽的是人在画面某个地方，隐藏了一个心灵的秘密。”所以我的猜想也是顺理成章的。我猜想范小青隐藏了一个秘密，一个需要我们通过曲折途径到达的秘密。 
　　一般来说，在创作上能够有所成就的女作家大抵活得辛苦、激烈、极端，至少总是不那么正常的……但范小青显然不是这样。她平时便活得滋润、快活、没大没小———要是喝了点酒就更是了得，她能喝到老少不分、辈分不论的境界……我们几个常常藉此占点她的小便宜，私心里则怀疑她很有成为千年老妖的可能。 
　　酒后的范小青是有飞翔感的，并且深具趣味。她有一种奇特的超越年龄、阅历、职业、场景，以及大凡人等所烦恼的疙疙瘩瘩之物的能力。那只在张爱玲华美亮缎丝绸袍子上的虱子，它从岁月的年轮里探出头来，东爬爬，西看看……临到终了，它爬不到范小青的身上去。 
　　想到范小青的时候，总有一个场景会跳跃着来到我的面前。那是前几年的一个春节，我一个人坐车从福州去厦门。我旁边坐了个中年富态的南方商人，微胖，穿着整齐得体的衣服，从头至尾一直微笑着……车上放着闽南歌曲，我听不懂歌词，但觉得里面有种跳跃的、自得其乐的气息。像许许多多快乐的小火花在车厢里跃动……那些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欢乐与冲动，即便落到了尘土里也是快乐的。这便很有些像那个中年人的笑脸，虽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快乐，但我也终于忍不住快乐起来了。 
　　这个场景常常让我想起范家———范小青、小青的父亲范老伯、小青的哥哥范小天、那个奇趣的老保姆……各色人等。范家有一种奇特的气场，点滴的烟火气的趣味，人世真实可触的小小的欢乐。我这个出生于寒冷冬天的摩羯座人，一走进范家，就能感觉到屋子里那种细小的、悉悉窣窣的温暖与快乐，就仿佛一脚迈进了童话和戏剧的境地。 
　　文学界的朋友大多极其喜欢范老伯。可爱的老爷子前几年心血来潮开个小小饭店———然而盛菜用最大的盘子，显得菜少盘大；第一道菜永远是卡通式的“笃笃鸡”；老爷子花蝴蝶般在桌间穿梭敬酒……这段短暂的经商更像一场美妙脱俗的游戏。然而其中的欢乐仍然是范家的欢乐，善意，明朗，坦荡，温暖，还有着跳跃不断的谐趣……这样的底色之中，大家微醺着向范老伯挥手告别而归。恍然觉得生命的底色大抵如此，恍然觉得一切的失败磨难算不了什么，恍然觉得片断的光彩亮光真切感人。它就在那儿，不会很快离去的。 
　　我也被这样的场景感动过。于是便产生了我对范小青的一个猜想———或许，范小青的秘密在童年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这是范小青生命里的底色，天性的秘密。她其实并不太像典型的南方人，更不像典型的苏州人。我们家乡的苏州评弹是这样的———对于不很如意的人生有些怨恨的，千方百计要消解它。千回百转，说出了一片“苦心肠”，谅解了，体谅了。然后再接着生活，接着怨恨，接着体谅……而范小青的奇特之处则在于，她在谅解与体谅的前方就已经消解了阴翳。那些磕磕碰碰的事物伤害不了她。她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干净利落的感觉———“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想着范家那些细小而快乐的声音，所以仍然愿意把它归结为童年与天性的根源。 
　　作为江苏文学界的领军人物，于文于事于人，范小青都已经进入了圆熟而巅峰的境界。然而因为坦荡，范小青的圆熟里又有着某种天真的意味。她在冷静剖析事物人情肌理的同时，又得心应手地使用着天性里的松弛与漫漶。这使得她的天真显得很大，并且有力量。这也显得范小青其人在一如既往的亲切细腻以外，又产生了一种焕然一新的质感。 
　　写作其实真是需要天真的。没有对人性的信念，没有对存在之秘密的好奇之心，漫长而持续的写作是难以想象的。需要很大的天真，大到把自己都骗过去、把丝缎上的虱子都骗过去的天真。凭借天性，依靠悟性，范小青成功地处理了一个作家身上简单与复杂的关系，一个作家与世界的关系，与苦难的关系，与关系的关系……于此同时，我们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贯穿始终的饱满情绪———因为说到底，写作的秘密正来自于此。正是这种海底波纹般持续不断的感动与激情，让她克服成长与岁月里不可能不存在的磕磕绊绊，带着一种夏花般的美丽与天真，一路披荆斩棘走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