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颖

 在《城市表情》（范小青著，作家出版社2004年1月版）的开篇，有这样一段关于中国麻将的描述——“张张牌都是变幻莫测的，就说这张三万，这副牌你想它比想什么都厉害，下一副牌到了你的手，就害你害大了。仍然说这张三万，到了张三手里，就清一色糊啦，牌到李四那儿，麻烦就大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不就是麻将么。”
　　在这里，范小青好像并没有炫耀牌技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在这段看似闲笔的段落里，范小青不经意地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她的这部长篇新作，描述的是一个东方世界的小小乾坤。看起来丁是丁，卯是卯，实则却是迷障密布，暗礁丛生；那里有经纬的牵制，有纵横交错的力的打破与平衡。这不就是麻将吗？对，是麻将，也是政治，是人生，更是组成这一切的根本：关系。
　　我更愿意把《城市表情》看成是一部描述“关系”的小说。它是政治小说，但又不仅仅是政治小说。简单地把它分类于政治小说，似乎降低了它深层次的文化意蕴。它是描述关系的，什么是关系？中国有句老话：“人情练达即文章。”人情练达，就是理顺关系。知道自己是谁，在这个世界上的经纬度是什么；知道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不可以做的；什么要在此时此地做，要是换了彼时彼地呢，权利又转换成了义务。苏州人讲的“拎得清”、“知道轻重”，其实也就是在说这个。在《城市表情》里，这一整套东方哲学以独特的形式得到了表达——
　　秦重天，这个《城市表情》里作者倾力描写的悲剧型政治人物，一出场，范小青就给了他一个精彩的点评：他叫秦重天。情重于天？情比天还重？有那么重吗。连林清玄也只敢说：“人纵使能相忘于江湖，情是比江湖更大的。”这一笔，其实已经点出了人物最终的命运。这是一个没有理顺“情”与“天”之间关系的人。因为身怀传统士大夫的思想人格，秦重天永远只是个“业余政治家”，永远只能看到“半边天”。
　　在这部小说中，无论人物刻画还是情节设置，作者都体现出了一种相当的厚重度。范小青一直致力于探索中国“干部”与中国政治体制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到了《城市表情》这里，突然变得复杂起来，不那么确定起来，变得有些“表情莫测”。
　　是坚守还是放弃？是坚定地朝前看，还是留恋地往后瞧？美好的心愿，一定就带来美好的结果吗？范小青放弃一厢情愿的答案，只诉之以千变万化而又无比真实的“城市表情”。她告诉人们，无论纪检司法，还是人间万事，有时候是“不相信良心，只相信事实”的；而“在旧的体制下，越优秀、越是想干事情的干部，有时候越可能出问题”。这是一些开放性的论断，在这里，范小青立足于一个现实主义的题材，借助于现实中活生生的人物，而到达了一个更为广阔、多指的空间。
　　有位评论家曾经这样描述过范小青：“从本质上说，她看上去绝对不像一个阅世颇深的人。她从不凌驾于这个世界之上。因此，她对生活从来没有那种洞彻秘密后的藐视和不敬。她只是走近日常生活，用自然而平静的目光打量现实中的一切，然后将一个物语的世界说给我们听，让我们从中体会世界的真相。”
　　我相当同意这个看法。范小青确实是个洞悉人生秘密的作家。这话看似平易，其实是个相当高的标准。我们衡量一个优秀的作家，标准之一，就是他（她）是否能够提供对于这个世界的独特理解和解释。范小青写过很多关于江南、小巷、古城、日常生活的小说，写得淡，并不曲折，没有现在流行的那种急吼吼的感觉。或许有人会觉得不太过瘾。但是，我觉得，这也许就是范小青所要表达的独特。
　　我曾经很想写篇关于范小青的印象记，题目就叫《范小青的美丽人生》。很多人肯定都记得那部著名的电影《美丽人生》。描写二战犹太集中营中悲惨生活的电影很多，《美丽人生》是个异数。怎样来表现苦难？在集中营里，乐观开朗的圭多骗儿子说：“这只是一场游戏。”圭多一直在笑，在给儿子演戏。没有发自内心对生活热爱的人，是永远都不会有这种笑容的。
　　好了，这就是我要说的：如果这个世界上存在两类作家，在生存的精彩、复杂、持续而又残酷的纠葛中，一类是解决了的，一类是未曾解决的。范小青则凭借她最根本的善意与信念，凭借来自天然、真实的力量，穿越蛛网密布、纵横错杂的“关系万千”，而成为了前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