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民的名义

作者：卢跃刚

　　这里特别要说一下兰杰贤。他家住冷水江，二十二岁。他哥哥也是参加专案组的干警。在一段时间里，他负责看守颜跃明。渐渐地，他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哥哥也告诉他，颜跃明是无辜的，颜跃明没有罪。他对颜说："我看过介绍你的报纸，你是改革者，你是因为'罢免市长案'才被抓起来的，你是冤案。你不仅无罪而且有功，你为中国的民主与法制作出了贡献。他们对你是非法拘禁，我也专门找了法律书看过。我可以帮助你，请你相信我。"
　　这个小伙子在十一月为颜跃明秘密送出了《我的再次控诉》。
　　在这些有良知的好心人帮助下，颜跃明关押期间的所有情况，外界都了如指掌，为市人大常委会向上级人大和司法机关反映情况提供了强有力的证据。
　　其实，在此之前，市人大常委会和法制工作委员会也采取了行动。他们面临着双重压力，一个是社会舆论，一个是人民代表大会制度本身。
　　最清晰不过的事实是，专案组未经人大常委会批准就抓走了人大代表颜跃明，严重违反了一九九二年四月三日公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和地方各级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法》。
　　颜跃明被抓走半个月后，社会舆论反响强烈，一般群众、人民代表、机关干部纷纷找到市人大常委会，指出，人大常委会是人大代表之家，要主持公道。人大代表被抓到哪里去了，你人大常委会都不知道，你们人大常委会失职!
　　在市人大常委会的强烈要求下，地检分院被迫于抓走了颜跃明半个多月后的五月十七日补办了"关于请求许可对被告人颜跃明采取监视居住强制措施的报告"。
　　六月五日，地检分院的领导人就颜跃明一案，向市人大常委会主任会议作了口头说明，并检查了该案在办理过程中的违法现象。
　　在这次有六名人大主任和六名人大主要委、室负责人参加的会议上，地检分院的报告没有通过。后于六月十三日市人大常委会第十三次会议上，大多数委员都对专案组不尊重人大常委会法律地位的违法行为表示了强烈不满。审议过程中，在参加会议的市委副书记李亭玉做工作的情况下，人大常委会才勉强批准了地检分院的报告。
　　这等于说，对专案组非法拘禁进行了追认。对此，市人大常委会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七月二十一日，地检分院又向市人大常委会提出了"关于请求许可对娄底市第四届人大代表颜跃明依法逮捕的报告"，并提交市人大常委会第十四次会议审议。
　　在这次会议上，市人大法工委主任童耀文作了两万多字的长篇发言。发言以确凿的法律依据和大量的事实说明，颜跃明从监视居住到申请逮捕，中间调查了三个月，"受贿"数额仍然是三千八百元，而且据人大法工委掌握的材料证据看，这三千八百元并不能认定。第二，大量事实说明，专案组在办案过程采取了刑讯逼供等违法手段，证人纷纷到检察院和人大翻供，控诉。所以逮捕理由不能成立。
　　逮捕报告未获批准。
　　然而，市人大常委会意识到，专案组虽然证据不足，却要对颜跃明的迫害升级。人大常委会再也不能对此保持沉默了。
　　人大主任肖国华根据广大干部群众的强烈要求，指示童耀文向省人大常委会写一份材料，反映娄底的事态。
　　八月三十日，更深夜静，市人大常委会第五会议室还亮着灯光。童耀文在伏案疾书。他深知此举非同小可，这将意味着市人大常委会为了维护人大代表权益、维护人大常委会的法律地位，向法律、权力一体化的专案组挑战，向实际操纵此案的本市最高行政长官挑战!后果难以设想。而且，目前的处境也非常恶劣。市人大主任们和他的行动，已经受到相当程度的监视。他们已经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
　　"为了安全，我把我家属(妻子)安排在大楼下面右侧自行车棚里，注意观察周围动静。"童耀文告诉我。
　　妻子躲在自行车棚的暗处，不敢须臾放松警惕，提心吊胆地观察着。
　　丈夫写材料，妻子楼下放哨。这真是娄底政治生活的绝妙写照!
　　童耀文在第五会议室。已近午夜时分，他不时听见楼道里有动静，像是有人走过来，到门口，脚步停了，紧接着便有轻轻的敲门声。敲门声震得他心尖直颤!他屏住呼吸，不作声，脚步声又走了。
　　又轻轻地来了，轻轻地敲门声，又轻轻地走了。一晚上八次!神秘的脚步声，神秘的敲门声使他的神经都快绷断了。
　　这期间，市人大刘积葵副主任和市纪委书记来看他。刘积葵郑重叮嘱他：
　　"要注意安全。"
　　八月份，斗争已趋白热化，大家睡觉都睁着眼。市人大要给省人大和全国人大写报告的消息难免走漏。半夜三更地写材料，确实让人为童耀文捏把汗。
　　午夜十一点半，童耀文的妻子突然发现一辆桑塔纳小轿车开进了门。一看便知是赵伯栋市长的专车，司机是朱永卫!
　　桑塔纳围着办公大楼慢慢地转，一圈，两圈，三圈。转了三圈后就离开了。
　　妻子赶紧跑上楼催促童耀文。
　　"我看见赵伯栋的小车在楼下转。你别写了，赶快回家吧!"
　　童耀文把材料收好，一看表，已是十一点四十五分。
　　夫妻俩走到自行车棚时，桑塔纳回来了，他们赶紧躲到暗处察看。车开到大门口，车上下来一个人，定睛一看，"赵伯栋!"赵伯栋市长上楼了。
　　好玄呀!童耀文差点儿和赵伯栋面对面撞上。
　　童耀文是硬汉子，他一九八○年从部队转业回来后，干了十几年政治工作，熟悉法律。对颜跃明案，他作为法工委主任，尽了他全部的力量。他的工作，他的努力，为伸张正义、解决颜跃明冤案铺平了道路。为此，他被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市委副书记找童耀文谈话，竟要变动他的工作，调他去市政府办公室下属的法制办当主任，等于说由现职务的正科级降为副科级。这明明白白是打击报复!
　　他非常气愤地对我说，真希望有人来主持公道，"否则就像个黑社会，无法无天!"
　　童耀文要为娄底恢复公道而抗争。
　　
　　而王定华要的是尊严。
　　这是个近五十岁的中年人，戴眼镜，胖胖的，身材魁梧，与人谈话，一板一眼，故意控制着节奏，有一种湖南人极其少见的幽默感。
　　他慢腾腾地说："在娄底，我是三朝元老，侍候皇帝左右。大家都骂赵伯栋有两只狗，内务是政府办主任，外面就是我。"
　　他任市经济技术协作办公室副主任，负责全面工作，但长期没主任，也没扶正，"经协办"这个庙，实际上承担着礼宾司的职能，迎来送往，陪同市里首长出访，负责首长饮食住行，首长吩咐的请客送礼，都由他去办。他手里掌握着市长的"小金库"，接待要高规格有高规格，要低规格有低规格。
　　他在娄底可绝对是个人物。六十年代，高考曾考过地区第一名，因为父亲是资本家，被"政审"下来；他认定自己有音乐天才，就跑到北京考中央音乐学院，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中央音乐学院，又被"政审"下来。
　　上不成大学，当不成音乐家，他就一脑门子钻科技，搞发明。他曾领导过一个科研所，本人得了八个技术发明成果奖。一九八四年调到娄底市政府"经协办"工作，据说是湖南第一个由大集体工转干的人。
　　他说，三朝元老也不好当，像维持会长，"八路军"来了要拿粮，"皇协军"来了要开仓，"皇军"来了，全部家当都要赔上。"伯栋同志与前任书记有矛盾，我是前任书记的红人。书记调走后，伯栋同志也信任我。他的所有外出，都是我陪同。"由于常在市长的鞍前马后，自然对市长的禀性了如指掌。"伯栋同志爱下象棋，棋艺特臭。我臭，他更臭。我跟他下棋，一般都是下七盘，我赢五盘，故意输两盘。这两盘算是我拍马屁了。当然，这个马屁要拍得高明，要让他看不出来，让他感觉不到，高高兴兴舒舒服服地赢；不能让他发现破绽，弄得尴尬。所以他特别喜欢跟我下棋。"
　　"伯栋同志还有一个特点，"他说，"爱读错字。到武汉，市文化馆的同志陪同参观黄鹤楼，他要大声地发表对中国文化的看法，却把'弘扬'说成了'弦扬'。开会时也经常念错别字，比如把'支撑'念成'支掌'，'苑'念成'晚'，'伎俩'念成'支俩'。遇到这种情况，你还不好纠正，伯栋同志特别要面子。"
　　既然他对市长言听计从，既然他是市长的"红人"，这回就要把他派上用场了。
　　一九九二年六月二十六日晚，王定华突然接到赵伯栋市长的一个电话，语气非常亲切：
　　"定华啊，"他一听便觉不妙，平时赵市长从未叫过他"定华"，都是叫"老王"。他仔细听着。"有个事情你回忆一下。几年前，你和颜跃明出差去长沙，到宁乡车坏了，他在一个店里摸了一个农村妹子的屁股和胸脯，被人打了两个耳光。"
　　当时颜跃明已经被抓，市长书记大会小会讲，娄底的局面是一边倒，"可没这回事呀。"
　　他本能地说："我没有与颜跃明出过差。"
　　市长说："有那么回事呢，你好好回忆一下喽。"
　　市长这个电话，把王定华搅得坐卧不安。在他的记忆中，他一九八四年四月到娄底，从未与颜跃明一起出过差。放下电话后，"思想斗争很激烈。证做不做?做，坑人；不做，市长红人当不成。一晚上没睡踏实觉。"
　　第二天一早上班前，赵伯栋又打电话到家里，还是那非常亲切的语气："定华啊，昨晚的事情想起来没有?今天上班，请你到迎宾馆412房间找一下公安局的老左，左科长，去把这个情况证实一下。"
　　"好。"
　　上班后，他根本没去只有一步之遥的迎宾馆，而是像往常那样，进办公室后，先泡一杯茶，悠哉游哉地品着。他料定，他不去找那帮人，那帮人会来找他。
　　果然不出所料。九点多钟，公安局左友发科长带着一个年轻干警来到他的办公室。
　　"老王，请你把颜跃明的那回事说一下吧。"
　　"好。"他答应着。他们拿出了笔准备记录。
　　然而，王定华慢慢腾腾，一字一板说出的一番话，却令他们大感意外。
　　"我的记忆力之好，在机关是有名的。我一九八四年来到娄底，已经八年了，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与颜跃明一起去过长沙。"
　　空气一下子僵住了。
　　这种效果是赵市长和专案组没有预料到的。平常王定华小心谨慎服服帖帖自不用说。就在前不久，他从东莞出差回来，赵市长跟他谈话时，明确告诉他，年底换届后，下一届政府就要把外事办、外经委、经协办合而为一，由他执掌将印。已对他封官许愿。让他出来作证，当是在把握之中的事。
　　"你这句话是说，我们要给你写个否定材料才行啦?"旁边的年轻干警沉不住气了。
　　"是的。"他语气肯定地说。但是为了给个台阶下，他又说："谁提出来的?可能记错了!为什么?科委魏主任跟我长的相似，是不是魏主任在场，他们张冠李戴了?"
　　左友发从卷宗里拿出一张纸，落款是"胡精艺"，"王定华"三个字赫然在目。
　　"胡精艺其人我知道，是市针织厂厂长。"他看完材料说，"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一直没与胡精艺见过面，根本不知道他高矮胖瘦。他怎么会认识我?"
　　左友发明白了，就不再问了。
　　可王定华是个细心人，他把询问笔录拿过来看完后说："我要添一句话才签名。"
　　"可以!"
　　王定华一字一板地写道："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与颜跃明出差到长沙。"
　　事完后，他踱到办公室对面屋子市直工委办公室，对平时的好友成雄跃说：
　　"这下我的政治前途完了，官当不成了。赵伯栋要我作假证。在他手下往上爬，就得作假。但我要对得起良心。"他有点激动。
　　"好样的!"成雄跃竖起了大拇指。
　　他对我说，在夹缝中生存的日子他已经过够了。他略有些伤感地描述道："我是一双拖鞋，一双很软很舒服的拖鞋，谁来都愿意穿，穿破就扔了。这就是我的命运。"
　　他说："我生性胆小。我既不是反对赵伯栋的英雄，也不是支持颜跃明的干将。我是有良心的人，不能卖身投靠。我没有作假证，仅仅是为了维护人的尊严!"
　　
　　"维护人的尊严"，何等庄严神圣!
　　事态沿着这样的逻辑发展，是当初市长和专案组完全没想到的。
　　一九九二年四月二十九日晚十二点左右，娄底地委秘书长彭浒渤的电话，把常务副专员龙德发从被窝里叫起来，说地委要召开紧急会议，请他参加。
　　龙德发一听就急了："和平时期，晚上十二点开什么会!我不参加!要开明天开!"
　　"别急，内容是听取对颜跃明采取法制措施的汇报。"
　　"我不参加，你也别参加，最好这种会别开。请把我的意见转告地委书记和其他领导同志。"
　　"什么原因?"
　　"两点：一、应该实事求是，不能只听个别人的说法。颜跃明历史上有过贡献，是个有影响的人物。如果检察院认为犯罪，有足够的证据，就戴帽子好了，检察院对法律负责，不需要地委讨论。二、颜跃明只是个科级干部，为什么越级要我们讨论?"
　　龙德发感到事态严重，立即给书记、专员打电话，力陈己见。
　　后来，他了解到颜跃明在关押期间，遭到了刑讯逼供，立即向地委书记报告。指出："此事请你们务必过问一下。一定不允许对颜跃明的生命构成威胁，只要颜跃明还活着，事情总是会搞清楚的。"
　　龙德发，中等个头，四十多岁，看上去精力充沛，精明强干。他一九六九年毕业于北京航空学院，由钳工、车间主任一步步干到副专员。在一九九○年来娄底任常务副专员之前，当了八年的株洲市副市长，卓有政绩。他直接领导的株洲电子研究所的科技体制改革，被写入国务院《政府工作报告》，还有与青岛一起搞的劳动、人事、组织三项制度改革，在全国也有相当影响。在娄底当了三年常务副专员，感触很深，他认为事情搞成今天这种局面，地区也有责任。由于他在地委提出赵伯栋不宜继续担任市长职务，个人行动也受到监视，娄底市一位知情的常务副市长当时告诫他，"你要注意安全，晚上不要一个人在外面走"。这真是荒唐透顶的事情!一个堂堂的地区副专员的安全都没有保障，况乎子民百姓?
　　专案组数月的大规模调查，案子基本上是原地踏步走，没有搞到进一步的犯罪证据。想逮捕被驳回；又想定流氓罪，由地检分院把案子移交娄底市公安局，对颜跃明实行所谓劳教，这一行动也受到了坚决的抵制。
　　行署副专员阳花萼说："如果让颜跃明劳教，除非把我这个地区劳教委员会主任撤了!"
　　劳教案卷转到娄底市公安局，市公安局局长、专案组副组长李柏林说："不能盖我的章!"
　　最高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肖扬(现司法部长)和湖南省人民检察院都对颜案批示，要求立即放人。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市检察院检察长颜维和向市公安局发出了《纠正违法建议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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