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民的名义

作者：卢跃刚

由匿名信而经济问题而作风问题，似乎遵奉着一种想找茬必定有茬的逻辑，但所有办案人员都很清楚，市长交办的这个案子的指向是"政治"。在有的部门文件中甚至明确说：这"是一场严肃的政治斗争"。
　　我在娄底时，和常务副市长杨沛林等几个人到市委、市政府"迎宾馆"对面的一家名叫"大世界"的餐馆"宵夜"，等菜时，杨沛林撕下一片纸，写了一个一九九二年在娄底盛传的民谣："拔掉一根毛，扯料两部*$，挂起两只羊，杀掉六只鸭，整整李和黄。"
　　初看这民谣，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们告诉我，这是从专案组内部传出来的，"毛"、"羊"、"鸭"、"李和黄"，都是娄底的一批中层干部的代号。毛者，西阳乡党委书记毛国江也。*$者，曾也--市物资局副局长曾巨龙，市公安局办公室主任曾文胜。羊者，杨也--市商业局局长兼党组书记杨仲刚，市组织部副部长、现常务副市长杨沛林。鸭者，颜也。湖南方言，"鸭"、"颜"同音--市检察院检察长颜维和，市委宣传部副部长颜日衡，市民政局长颜子雄，市商业局副局长颜介其，市经委副主任颜平华，还有颜跃明。"李和黄"的李是市乡镇企业局副局长和市总工会副主席黄建军。
　　这个民谣，无疑就是一个整人的黑名单!
　　其实要整的还不止这些人，从市委常委到市人大，到各乡主要领导干部，都想换上清一色的自己人。有的方案已经实施，全套或者说更彻底的方案，由于政治形势发生了逆转，才没能出笼。颜跃明只不过是这批人当中最显眼、最有声望、最有代表性、最敢说话也是最难收拾的人。也难怪赵市长重视，要亲自参预和督阵"颜跃明案"了。
　　虽然赵市长和专案组一再声明，调查颜并对颜实行"强制措施"与"市长罢免案"无关，可在办案期间，时时处处都没忘了罢免案，时时处处都能感觉到市长的存在。
　　颜跃明在关押期间的一九九二年七月十六日深夜至十七日凌晨，市政府司机朱永卫(是赵市长的专车司机，专门配有"大哥大"电话)和市公安局三名专案人员，在冷水江市公安局六楼刑事技术室，强迫颜跪下，用手铐将颜的双手一上一下反铐在背上，声称"罢免案是犯罪的"，要颜"交待人大罢免案内幕，揭发罢免案的幕后人"。十七日上午，朱永卫对颜说，他正式代表市委、市政府和颜谈话，要颜揭发市人大主任肖国华和副主任刘积葵。颜一愣，一个小车司机怎么有权代表市委、市政府呢?谁给他授权，以致他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审讯被告?
　　"市长罢免案"、"三·一八匿名信案"，市长赵伯栋都是当事人，本应在调查中回避。可是，专案组副组长、市公安局局长李柏林告诉我，他不仅不回避，反而亲自指挥了专案组对颜案侦查审理的全过程，亲自参加了颜案审理的所有重要会议，亲自拉着李柏林午夜时分查看颜的转移关押现场(一间坐落于市郊的市武装部炸药仓库)，亲自找"证人"谈话，要求"证人"积极与组织合作、与专案组合作，勇于揭发检举颜的"犯罪"事实，为颜的"受贿"和"流氓"的"罪行"作证。据不完全统计，市长在颜被"监视居住"后，曾先后十一人次把"证人"找到家里和办公室谈话。总之，检察机关、公安机关、市长联合办案，可谓是名副其实。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二日下午，也就是颜跃明获得自由后的第二天，市皮革厂厂长谢跃中把颜拉到自己办公室。
　　谢跃中把门关好，"扑通"就给颜跪下了，一面哭着一面打自己的嘴巴。
　　"颜局长，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颜跃明把谢跃中从地下拉起来，说："跃中，不要这样，有什么话，好好说。"
　　原来，五月份，赵伯栋把谢跃中叫到家里，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
　　"颜跃明贪污几十万元，是娄底市一桩大案。你与颜跃明配合杀过人，与颜跃明同谋!"
　　"我没杀过人!"谢大惑不解地说。
　　谢跃中知道，市长指的是数年前皮革厂一个女工患精神病自杀身亡的事。当时有人捏造了一份所谓该女工"遗书"，指控颜跃明。此事已经公、检、法联合调查组证实，"遗书"系伪造。现在，赵市长为什么又重提已有结论的旧事呢?
　　"你好好回忆一下。"赵伯栋说。
　　之后，赵伯栋又在"迎宾馆"与谢跃中谈话。诱导说，颜跃明在皮革厂贪污，要谢出来证实。
　　谢跃中说："贪污的话，财务的账现在不好做。"
　　"你要好好配合政府，配合专案组。"
　　赵伯栋又进一步逼问，要谢承认他妻子曾被颜跃明强奸。
　　一件事比一件事更耸人听闻。谢跃中平时是个不多言语、老实巴交的人。可这些莫须有的事扣在他头上，他都快被逼疯了。
　　"你爱人名节事小，政府名节事大。"赵伯栋开导他。
　　在专案组的压力下，谢为专案组作了伪证。于是便有了刚才的一幕。
　　分析专案组的内部结构，也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一到娄底，就有人给了我一份还不算很完全的专案组名单。他们从地、市所属十六个机关单位、工矿企业抽调了办案看守人员五十余人，其中包括公安人员、检察官、干部、工人、待业青年。
　　我逐一核实了专案组成员的背景，结果触目惊心。要么是父子，要么是兄弟，要么是老乡，要么是亲戚，要么是亲信。从名单来看，不仅是公安、检察、市长联合办案，更是父子、兄弟、老乡、亲戚、亲信联合办案。市检察院检察长颜维和说，专案组的人员都是经过精心选拔的，有着明显的地域色彩，大多数都是市长家乡邵东县或邵东附近的人。看来这是市长的一大特点，从干部调整选拔到专案组人员，"老乡"比"五湖四海"可靠。
　　"专案组"，在人们的历史记忆中，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名称。在十年浩劫中，各级的"专案组"握有至高无上的生杀大权，一个取代法制、摧毁法制的公开或秘密的调查组织。这些"专案组"曾经按照上面某个人和某级组织的意图，制造了多少遗患至今的冤假错案，使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为了避免悲剧不再发生，"文革"后，中央曾三令五申，禁止组织"专案组"，强调公安、检察、法院各自独立行使司法职能，并形成相互制约监督的关系。
　　娄底似乎是与中国改革进程毫不相干的一块飞地，一个独特的政治单元，一个国中之国。这里有这里的规矩。所以，当市长需要一个更有权威、更有效率、更能按自己意志行事的办案组织时，"专案组"便应运而生了。
　　这是一个财源茂盛经费充足的专案组，他们在市区最好的宾馆包租了数间带空调的客房，配备了"大哥大"电话，专车四辆，机动车若干。
　　娄底人惊呼：专案组又回来了!
　　任何一个有历史经验的人，都非常清楚"专案组"将意味着什么!第三章
　　颜跃明蒙难
　　没有比这样的诱捕更有魅力更有把握的了。
　　一九九二年四月二十九日，午夜十一点后，电话铃突然响了。
　　"颜跃明同志，在家里呀?"
　　一听口音，颜跃明便知是市委书记黄懿斌。这么晚了，打电话干什么呢?莫非有什么急事?市四届人大三次会议结束后，到处都传来不好的消息。颜去长沙告状，就听说他们派了人追踪；四月二十二日，就有专案组的人冲进原团市委书记、乐坪办事处书记李春明家搜查，问李："颜跃明来过没有?"想到这儿，颜跃明有点紧张。可是，黄书记的口气十分和蔼可亲，而且是他从未听见过的和蔼可亲。年初的时候，他向黄书记提交辞职报告，黄书记不准他回皮革厂；又提出可以把他派到娄底最贫困的乡去，还可以把老婆一块带去，三年干不好就地免职，黄书记不同意；他要求留职停薪，黄书记说，从未有过这样的规矩。被逼无奈，他在给市委、市政府的最后一份报告中说，如果请求在十五天之内得不到明确答复，可视为同意，默许。在他的观念中，二轻局长可以任免下属厂长，如今他要挂冠下放，到下属厂当厂长，应当是个简单的事情。不料黄书记大怒，以为这是要挟组织，要给他纪律处分。所以，这种和蔼可亲绝对是个好兆头。
　　"哦，黄书记。我是颜跃明。"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黄书记提高了嗓门说，"你去皮革厂改革的要求批准了。你还有什么要求，什么困难，需要市委帮助解决，今晚准备一下，明天上午到我办公室来，我找你谈话。你还需要什么人参加?"
　　颜跃明做梦都不曾想到，市委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黄书记前后判若两人。
　　颜跃明听到这个消息当然高兴，也没去细琢磨。他提出：
　　"请市委副书记尹平同志和组织部长参加行吗?"
　　"可以。我明天通知他们参加。你千万要来呀。"
　　"我当然要去，可是路上不安全。赵伯栋要抓我。我明天去，你派车接我一下。"
　　"不会吧?那好，明天我的司机接你。"
　　这消息让颜跃明欢欣鼓舞。
　　"终于批准啦!我有活儿干了!"
　　今晚黄书记的一番话，仿佛是冥冥中飘来的上帝的福音，让这漆黑无尽的黑夜豁然开朗，光芒万丈。
　　颜跃明平时就是喜怒哀乐形之于色。他冲妻子大声嚷嚷着，然后跑到阳台上，舒展腰腿。他想冲着满天星斗的夜空大声叫喊，让壅满胸膛的郁闷宣泄出来，让这无声无息的世界从睡梦中醒来，一起分享他如愿以偿的欢乐。
　　
　　然而，此时的颜跃明还不知道，一个欲置他于死地的计划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一张巨大的网已朝他张开，网口在一步步收拢，逼近。
　　四月十六日，芙蓉饭店承包经理陈华德被传讯，专案组说陈私藏枪支、警棍，这种罪名够判三年以上徒刑。之后，紧追颜跃明帮助陈之妻兄调动工作的事情，逼陈交待向颜行贿。如判刑三年或者不让出去，饭店怎么办?贷款二十万元办的新厂怎么办?专案组说，这事儿"提起来千斤，放下去四两"，(注：这是专案最常用的语言之一。)真能干得出来!"把你舅子从江西调来，不给钱行吗?""你办厂，颜跃明帮忙跑，不给钱行吗?"陈被逼无奈，只好在被拘留第四天时，编了一个只有他与颜两个人在场、他送给颜一千八百元钱的故事。为什么这么编呢?陈说："只有两个人，颜完全可以不承认。"
　　四月十八日凌晨二时许，市二轻局政工股长熊才贤和妻子，被一阵猛烈的踢门声惊醒。熊起来开门，两个便衣闯了进来。其中一人说："到公安局去一趟。"传唤单上写着"三·一八"。当晚，他们夫妻都被便衣带走。然而，整个讯问与"三·一八案"毫无关系。"娄底政治斗争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你是军转干部，又搞政工，要站在组织一边，不要站在某个人一边。你知道吗?""你要老实说，你与颜跃明不是一般关系。别人说你是颜跃明的死党。""颜跃明是个坏家伙，人代会、交易会都捣乱。"接着，又追问颜跃明家彩电和冰箱的来历。
　　四月十八日上午，私人企业主、市金属塑料制品厂厂长周吉贤以"贪污罪"被地区检察分院重新立案(注：周本人被关押二百三十天，该案于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九日因缺乏证据而撤销)，专案组十几个人五天五夜轮班审讯，不准睡觉，不准坐，不准抽烟，说是有人揭发周贪污巨款，向颜跃明行贿三万元。搞得该厂停工停产，一年损失了一百多万。
　　…………
　　此时，颜跃明正在凉台上陶醉，忽然发现路灯下停着好几部车，十几个穿制服的公安人员在马路边来回走动，手里拿着对讲机。他大吃一惊，又赶紧跑到厨房，发现围墙外面也有人。
　　他猛地醒悟到，他家所在的市皮革厂被包围了。他的第一个意识就是打电话给黄书记报告情况："黄书记，我家被包围了!赵伯栋要抓我!"
　　黄书记的语调依然是那么和蔼可亲，安抚说："没有这么回事嘛，公安机关可能在办别的案子。在家里好好睡觉，不要怕，啊--"
　　这时候，颜跃明还蒙在鼓里，以为黄书记不知情。他被抓后，曾和专案组的人抗争："你们抓我没有道理!黄书记都支持我改革。"
　　公安局刑侦队唐铁军嘲讽地说："颜跃明，你也太天真了!我问你，是不是黄书记打的电话让你当厂长?"
　　"是啊。"
　　"告诉你吧，我们前线指挥部就设在黄书记家里，是黄书记、赵市长亲自指挥的。黄书记打电话时，我也在场。"
　　手段竟如此之卑鄙!颜跃明感到愤慨而悲哀!
　　二十九日晚饭后，地区检察分院三楼会议室的灯大亮着。这里正在开着地区检察分院检察委员会全体会议。市委书记黄懿斌、市长赵伯栋、公安局长李柏林、副局长邹洽岑等列席会议。会议由地区检察分院检察长张禄主持。议题为是否对颜跃明实行立案侦查。这个问题已讨论多次，大家意见很不统一。
　　就在四月二十九日的前四天，在有地区检察分院、市长、书记、市公安局长等人参加的一次会议上，地区检察分院副检察长刘松平重申了他以往的意见，不同意立案，理由是：证据不足，数额不大。如果以流氓罪立案，那应由市公安局立案。
　　市公安局长兼党组书记李柏林也认为不能立案。理由是：颜主要是经济问题，而且经济问题也定不死，数额也不大；流氓罪也只是一方面的供述，不能确认。
　　赵伯栋市长说：这是党委交办的案子。公安局要立案。对颜跃明要采取措施，可以先收审进来。颜跃明的问题很大，采取措施后再审。
　　在检察院和公安局都不同意立案的情况下，书记下令：由公安局打立案报告，批准立案后，立即对颜跃明采取措施。
　　然而，公安局顶着没办。
　　正是在这个背景下，一种力量运作通了更高一层的权力，避开了阻力和僵持，把颜跃明的立案讨论程序提高了一个层次，一个可以完全控制和把握的层次。于是，便有了四月二十九日的连夜开会。这次会上有人认为，不立案不利于办案，而且说颜跃明要逃跑要自杀，只有把颜隔离起来，才能把受贿案和流氓案查清楚。
　　在检察委员会同意立案后，赵市长表示，人力由市公安局派，需要多少给多少；钱由市里拨，需要多少拨多少。
　　最后，检察长张禄归纳说：同意立案，但要请示地委。
　　张禄让与会者休息片刻，自己下楼打电话请示。一会儿，他上楼告诉大家，地委领导不在家，他打电话找到了正在涟源市砂坪煤矿视察工作的专员丛树英。丛专员同意立案。
　　当夜，立案手续、传唤证、搜查证就全办好了。
　　午夜时分，书记、市长、专案组主要负责人和主要骨干，把地检院的会场移到了黄书记家，商量着如何稳住颜跃明。于是便有了前面所述的那一幕，一面派重兵包围颜住所，一面由黄书记打个和蔼可亲的电话。等于是给颜上了个双保险。
　　在专案组看来，在黄书记和赵市长看来，由地检院提出立案，到丛专员批准立案，他们算是走完了将颜跃明抓起来的法律程序。
　　这里要提一个大大的疑问：娄底市是个县级市，市二轻局长只不过是个科级干部，为什么不在市检察院立案?为什么要跨越市检察院和市检察长由地区检察院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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