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民的名义

作者：卢跃刚

　　序篇
　　我走在宽阔的长安街上的时候，我的魂魄却还留在阴冷潮湿的湖南。我迷恋这太阳的光芒。北京大风掠过的晴天，太阳热烈而坦率，却不能把我从那秋雨绵绵的感觉中拽回来。
　　我来到湖南娄底。
　　出站口，一边一个人举着我的名字。我朝右边那个鹤立鸡群的英俊高个走去。"您是颜跃明吗?"我问。他却指着左边说："他在那儿。"顺着指去的方向，我看不见人，他好像不存在，或者是被人流给揉碎了，只有一双精瘦、苍白的手在黑压压的人头上跳着生命的舞蹈。这双手曾在一年前的娄底市四届人大三次会议上发起了"罢免市长案"，他因此而蒙难；这双手曾被"专案组"用手铐残酷地悬空挂在公安局的铁窗上，长时间超载着全部的体重，流血、化脓、关节失灵……
　　这起发生在洞庭湖畔，动用专政机关残酷打击迫害人民代表历时七个月的恶性事件公开曝光后，举国震动!在娄底市五届人大一次会议上，在湖南省八届人大一次会议上，在全国八届人大一次会议上，"颜跃明事件"成为人民代表们议论的焦点。人民代表们愤怒了!中央政法委书记、中央书记处书记任建新，政治局委员、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田纪云，政治局委员、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王汉斌看到报告与报道后，批示湖南省认真调查处理。
　　一切都似乎是在法律的程序中完成的。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一日下午，处于"监视居住"状态的颜跃明，被"专案组"的人带到了冷水江市检察院。娄底地区检察分院的检察长、副检察长和"专案组"检察官向他宣布了《撤销案件决定书》：
　　"本院一九九二年四月二十九日受理的颜跃明的受贿案，被告人颜跃明，经立案侦查认为其不构成受贿罪。现决定撤销此案。"
　　一九九二年四月二十九日至十二月一日。整整二百一十四天!
　　在绝望中突然获得了自由的颜跃明拿着无罪撤案书，欲哭无泪。由于内心过度的激动，拿着无罪撤案书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我自由了，我自由了!我没有罪，我没有罪!"他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他非常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桩全国罕见的非法拘禁人民代表案。他愤怒地指着"专案组"的一个检察官说：
　　"你有罪!你看见他们打我，你不制止!"
　　颜跃明拒绝了与检察官们同车从拘禁地冷水江回娄底的邀请，自己收拾好行李，上公路拦了个小拖斗车往家赶。
　　"自由啦--"他坐在小拖斗车上，内心不断发出这样的呼喊。
　　特别奇怪，总是阴天沉闷的娄底，今天却出了太阳，照耀着这个朝娄底狂奔的自由灵魂。
　　他知道，妻子女儿正在家里盼望着他。
　　
　　娄底市皮革厂是颜跃明早先改革起家的地方。娄底市二轻局和他的家，都在皮革厂里。听说他今天回家，二轻局和皮革厂的职工，还有街道居民，都自动聚集到皮革厂大门口等着。
　　一下午，左等右等不见来。傍晚时分，来了警车。大家拥上前去，一看下车的都是检察院的人，不见颜跃明的影子。
　　"颜跃明呢?"颜妻周吉莲急忙问。
　　"怎么，他还没到家?"
　　"没有啊。"
　　"他早该到了。"
　　周吉莲只觉得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人群中一阵骚动。
　　这时，颜跃明从小拖斗车上跳下来，他双手挥舞着大声喊道："我在这儿呢--"
　　"爸爸!--"女儿亚亚朝他扑过去，他一把把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热泪夺眶而出。
　　人群欢呼起来。鞭炮被点燃了，一片炸响声，把这寂寥的夜搅得像过节一样。
　　真是难以想象，二百一十四天是怎么熬过来的!面对着亲人，面对着这些渴望他归来的面孔，面对着这热烈的场面，恍如隔世。他的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思绪远远地飞离了人群……第一章
　　"罢免市长案"
　　震撼娄底城
　　娄底城里几乎人人皆知颜跃明一九九二年的劫难，那是从当年三月份市四届人大三次会议"关于提请罢免赵伯栋市长职务案"引发的。
　　"罢免市长案"是怎么回事?
　　事情来得太突然。主持大会的本届人大常委会按照常规思维，本以为每年一度的人大全体会议，代表们吃几天好伙食，举举手，走走过场，大会就胜利结束了。可这回的气氛却有些异常，大家好像听到了点什么风声，都在等待着一个激动人心的事情到来。
　　一九九二年三月三十日上午八点整，代表颜跃明带着一份"罢免市长案"和有关材料来到会议议案组。这个"罢免市长案"上有包括颜跃明本人在内的二十三名代表签名，构成了法定的提案签名人数。
　　颜跃明问议案组组长戴耕陶："罢免市长案需要什么程序?我这个提案交给你，算不算合法程序?"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小戴的声音有些发抖，"娄底从来没有搞过罢免案，要找文件来看。"
　　罢免市长，的确是娄底人民政治生活中破天荒的事情。谁都知道美国、巴西可以弹劾总统，日本可以罢免首相，可那都是资本主义民主，跟我们的社会主义民主毫不相干。市长都是组织上定的，举手选上后，那一定是铜浇铁铸的交椅，永远是"人民的公仆"。你颜跃明虽说是人民代表，但毕竟是市长属下的二轻局长，毕竟是市长治下的子民，竟敢斗胆罢市长的官，摘市长的乌纱帽!真可谓"犯上作乱"。别说小戴肝儿颤，整个会议都沸沸扬扬炸了锅。
　　"要马上报告秘书长。"小戴明白，此举事关重大。
　　颜把提案交给了大会秘书长刘庆龙，并继续问道："这符不符合法律程序?"
　　刘庆龙明确回答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地方人民代表大会和地方各级人民政府组织法》规定，符合法律程序。具体怎么搞法，要请示主席团。"
　　其实，主席团只是个幌子，提不提交大会审议，真正的决定权不在那里。
　　市委副书记尹平马上找颜跃明谈话："罢免案最好别提了。有什么意见，最好找赵伯栋同志本人交换一下。如果有必要，我去把赵伯栋同志找来谈谈。"
　　可罢免案明明白白地写着，本届人大一次会议选出的市长赵伯栋，"政治、思想、文化素质、组织协调能力离一个市长的要求相距甚远"，根本就不是谈心交换意见的事儿。
　　颜向尹平历数市长就任两年来的种种品行和失误，包括市长压制和打击报复改革者，说到伤心处，他失声痛哭。"我不要党籍，不要一切，也要行使人民代表的权利。赵伯栋如果再当市长，还会给娄底带来灾难!你们要救救娄底人民啊!"
　　我看到了一份附于"罢免案"后的"关于请求依法罢免赵伯栋市长职务的有关材料"，历数了赵伯栋在担任副市长、市长的四年期间的问题。一、不懂经济，独断专行，强行将湘中无线电厂、市无线电厂、家用电器厂和市机械厂四个亏损的风马牛不相及的厂合并；擅作主张，将有质量问题的澳大利亚卡乐B生产线拆装到彩色水泥厂，结果在索赔案中败诉；直接插手企业事务，安排亲信，致使外商不满，延期投资……这给娄底本来就十分薄弱的经济雪上加霜，损失严重。二、欺上瞒下，弄虚作假。娄底仅有二十多家市属企业，一九九○年工交企业实亏一百四十三万元，却虚报盈利二十万元。一九九一年，报表反应市属企业实现利润一百一十点七万元，实际上整个工业企业亏损惊人。三、人事安排，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一方面安排同乡好友担任重要职务，一方面打击报复，排斥异己。市委委员、市经委副主任严觉飞曾给赵伯栋提意见，结果长期闲置，并于一九九一年下半年找严谈话，说："我提得你起，搞得你下，整得你死。"材料还列举了"包庇犯罪分子，刁难政法机关"、"利用职权，谋取私利"等方面的问题。
　　在本次人大会议上担任联络员的地区行署常务副专员龙德发直言不讳地告诉我："颜跃明'罢免市长案'不是没有道理。我早就向地委提出过赵伯栋不适合当市长。我给他总结了四条：理论浅、文化低、心胸窄、胆子大。当着赵伯栋我也是这样讲。如果从爱护干部的角度出发，应该尽快采取组织措施，调离市长岗位。"
　　颜跃明倾吐肺腑，令尹平心情颇为复杂。很多情况他何尝不知，何尝不晓?可他这种角色能怎么样呢?尹平沉默片刻，说："颜跃明同志，如果你认为罢免赵伯栋是对的，不提出罢免案心里不舒服，我也不勉强你。你就按自己的意志行使权利吧。"
　　中午，颜跃明回到家，想踏踏实实睡个午觉，可刚躺下不一会儿，便被叫醒了："地委市委领导要你马上去招待所。"
　　颜跃明被带到市委招待所二楼的一间房子里。
　　这里有一个强大的阵容在等着他。地委彭秘书长，市委副书记张经发，市委组织部长李亭玉……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紧张、严肃。空气凝固。
　　张经发首先说："颜跃明同志，现在我代表市委正式跟你谈话。你看你看，你又闯祸了，又提什么罢免市长案，把地委领导都惊动了，你是个共产党员，又是党组书记，你必须无条件与市委保持一致。如果你执迷不悟，后果你自己负责。"
　　李亭玉说："你的罢免案就是不撤销，也搞不成了。有几个代表经组织教育，现在已经退出了。"
　　什么叫"组织教育"?
　　组织部长的意思是，"罢免市长案"将会以签名法定人数不够而无效。
　　颜跃明听罢按捺不住，大声说道："'罢免市长案'是我发起的，材料事实由我负责。材料的真假，地委为什么不查一查?如果是假的，完全可以说我颜跃明诬告呀!至于几个代表退出，可以告诉我这个发起人，他们是哪几个。请问，我可以和他们见个面，问为什么退出吗?可以肯定地说，如果不是你们的压力强迫，他们是不会退出的。第二，我作为发起人，将提案交给了大会秘书长和议案组，如果有代表退出，应由大会秘书长通知我，而不是你组织部长通知我!"
　　谈话期间，颜要上厕所，组织部长也跟着上厕所。有意思的是，组织部长不是在厕所外面等，而是一块跟进厕所，站在颜的背后，等颜解完小便再一块出来。
　　颜提出要下楼买包烟，组织部长拽住他的衣服说："你不要去，我这里有烟。"
　　在屋里谈话时，组织部长就搬个折叠椅堵在门口，不准颜随便出去。
　　颜向在场的地委和行署领导抗议说："上厕所李部长也跟着去，烟也不让买，这是在人大会议期间，非法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并愤怒地冲着组织部长说："你这么搞是非法的!"
　　组织部长也理直气壮："这样做是为了你好，为了你不犯错误。"
　　大家僵持在那里，忘记了时间。组织部长一看表，大松一口气说："好了，时间到了。你可以回去了。"
　　颜跃明也看表，正是五点三十分。这是大会提案立案的最后截止时间!他被隔离开后，失去了补充签名的机会!
　　"卑鄙!简直是目无法纪!"他在心里狠狠地骂道。
　　为了阻挡颜跃明等"罢免市长案"生效，地市两级领导可谓如临大敌，费尽心机。
　　更精彩的交锋是四月二日，市四届人大三次会议闭幕那天。
　　地区人大工作联络委员会主任，办公室主任，本届会议秘书长，议案组长，一起找颜跃明谈话，实际上是害怕颜在大会发言，把颜与会场隔开。
　　这时，在三楼的一间屋子里，颜跃明正与他们进行着一场激烈的唇枪舌战。
　　争论的焦点是罢免案是否合法、是否成立。
　　"你的罢免案不能成立。"
　　"为什么?"
　　"不合法律程序。有几个签名代表退出。"
　　"那要看是怎么退出的。"
　　颜跃明拿出两张字条，给在座的人展示。一张是教师刘淑涛写的。刘淑涛写道："我原来的签字继续有效。"
　　另外一张条子则写道："我退出是被迫的，是张书记、李部长强迫我退的。"
　　"难道这是合法的吗?"颜问。
　　大家哑然无声。
　　"我要向刘秘书长和戴组长提三个问题。"颜跃明一字一句地说，"第一，我的提案是不是交给你们的?"
　　"是的。"
　　"第二，我把提案交给你们时，问过提案是否符合法律程序，你们答复说符合法律程序。是吗?"
　　"是的。"
　　"第三，退出提案的代表，是不是应该从议案组或秘书处退出来?退出声明是不是你们收到的?"
　　屋里人们不作声。
　　"请你们用党性和人格答复一下，是不是?"颜跃明紧追不舍。
　　"我们没有收到声明。所有退出代表也没有从议案组退出。"戴组长说。
　　"退出代表的名单，是市委组织部李部长转来的。"刘秘书长说。
　　也就是说，有人采取了非组织非程序的措施。
　　"提问完毕。"颜跃明喘了口气，然后侃侃而谈："我提出的三个问题，第一第二你们回答说是的，第三你们回答不是的。所有参加罢免案签字的代表名单，我依照法律程序交给了大会秘书长和议案组，你们均没有提出异议，那么签名者应该到秘书长和立案组退出才是合法的。由市委组织部李部长转交的退出代表名单，不符合法律程序，所以是非法的。其次，我作为人大代表，是根据法律规定行使权利，在会议期间的活动理应受到法律保护。但三十日我提出议案，下午我的行动就受到限制，到五点半提案截止期到后才放我出来。对我都那么搞，对其他代表更可以想象。现在大会马上就要散会了，可是我连提问的权利都没有。第三，人大会议期间，我的家受到了非法监视，我的电话被窃听，我出去有便衣跟踪，这些完全是违法的!赵伯栋市长心胸狭窄，罢免案后，肯定要对我和我的家庭实行打击报复。在这里，我正式请求人大维护我的合法权益，保护我的人身安全。"
　　"不会吧。"
　　"如果打击报复，我找谁?"
　　"找人大。"
　　"如果赵伯栋市长在光天化日下打击报复，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来维护人民代表的合法权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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