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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的意义

作者:何立伟

  今年过年长沙天气好,初一初二大太阳,温度高时到了20℃,初一那天下午我到开福寺去,湘江河里吹来微风暖融融,竟使人觉得仿佛是初夏天气。太阳下万头攒动,有人是只穿衬衣毛背心,还热得不耐烦的模样。
  有几个朋友飞到哈尔滨去过年,带了细伢崽一路。电话打来拜年时,我说好,好,叫细伢崽也晓得么子叫做冬天,么子叫做落雪。但更多的,则是各路外地神仙回长沙来过年。家山便是这样的,平素还好,但是一到年关,渐渐动了春节的气氛,无论如何就忍不住要回来。只有回来过年,这三百六十五天的人生仿佛才是圆满。说起来这便是中国人的文化。阖家团圆,是人伦里最挠心的乐事,人人必得而快之。
  我对过年是这样的态度,年要来时,心里激动,但是过年却让我觉得累,方方面面人情酬答,反不如平常日子安静可喜。在我看来,过年最大的意义,是可以见到平时难得一见的朋友。人一生,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乃至大学,皆有不少同窗好友,又这里住过那里住过如孟母三迁,有不少街坊邻居穿开裆裤拖灰的玩伴,工作时在这个单位那个单位也干过了,自不免亦有玩得好谈得来的朋友,但是这些同窗邻里玩伴朋友,一时之间星散四方,恰如杜工部的一句诗:人生不得见,动如参与商。只有过年了,散在世界各一隅的友朋兄弟,方才如燕子归巢,得以抱聚。那些曾经熟悉不过的脸上有了陌生的生活,陌生的阅历,有了岁月的沧桑同友情的顽强。相见之下,除了激动、温暖的人世意味,还有一种对生命的格外珍重。因为谈起这个那个来时,终于晓得,有的朋友是永远也见不着了的。朋友一聚,岂止是玩乐,更是相濡以沫,彼此取暖,然后方能相忘于江湖。
  当然亦有回不来的朋友,初一那天我一位初中同学从北京打电话来拜年,开口就是一句震耳的乡骂,在我听来极为亲切,在他说来料必亦是亲切。二人一笑,不经意间便跌入了少年时光。一声乡骂里,是一种不可忘于江湖的乡情人情,是对故土故人的怀想眷顾。我后来回想起来亦是久久感动。难得那同学,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来表达羞于正常表达的情怀。其实你不来电话,我亦未必会忘记你。故人皆是我的经历,皆是我的生命史,有血有肉有感情,比古人拿刀刻在甲骨上更要难以磨灭。
  是故人带来了年的喜气。到了初七初八,友朋又开始要一个一个地走了。这一别过,少则数月半年,多则一年几年。不然杜工部亦不会发出那样的浩叹。若是八方的神仙皆走了,这个年也就过完了。剩下的日子,归于平静,归于日常。“平静”同“日常”两个词组合起来,便是“平常”。但因为有过一个春节,见过一些朋友,等于是温习了自己一段段一页页的历史,那胸中于是便有着一种你未必觉察得到的力量,使这“平常”要变得不平常起来,亦使“旧”的不必去,“新”的却要来。三百六十天,积累起来,仿佛就是为了那一天,那一瞬,初一或初二,初三或初四,忽然里见到昔日的兄弟姐妹,你跟他说:嗳,我这一年里呵!……于是你有话讲,于是你有骄傲。这便是过年的意义。对别人对自己,这一年过完了,哪怕三言两语,总算有个交待。
  然后拍拍肩,挥挥手,跟他打个招呼,亦是跟时间打个招呼了。(北京青年报2006-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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