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美的画卷  历史的留影

——试析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

白振清

公元一零零二年前后，赴京赶考的柳永曾路经钱塘。那时节，据传为其故人的孙何正做两浙转运使，钱塘正是其驻节之地。转运使本属主管漕运之职，到了北宋，却兼理兵防、治安、巡察、钱粮等事，成为州府以上的高级地方行政长官。一向渴望与当路交往的柳永想去拜见孙何。拿什么做进见之礼呢？依唐宋以来文人的习惯，他写了一首词，这就是为后人所称道的《望海潮》（东南形胜）。

《望海潮》（东南形胜）既为投赠之作，颂祷之词在所难免，但是作品却并未以颂祷立意。在作品中，作者以满心的喜悦，重笔浓彩，描绘了钱塘的湖山胜概，表现了当时的都市生活，从而揭示出北宋前期经过八十余年的休养生息，社会稳定、经济繁荣、都市发达、风气奢靡的真实情况，在无意中为我们彩绘了一幅精美的画卷，留下了一帧历史的剪影。

《望海潮》（东南形胜）乃柳永的自创新曲，其词调亦即词题，形式和内容表现出了一致性，足见此作当为作者钱塘观潮之后之所作。正由于如此，作品自然融进了作者的观潮之感，因而显得境界阔大，基调昂扬，于中显示出这位被后人目为婉约派代表的词人也有落拓的心胸与别样的风格。

《望海潮》（东南形胜）分为上下两阕。在上阕中，作者结合介绍都市生活，侧重描摹了钱塘的湖山胜概。在上阕中，作者首先运用高度凝练的语言，从时空结合的角度，对钱塘这座历史名城做了概括的介绍，勾勒出了它的基本特点，从而对全词的写作内容作出了具体的提示。作者写道：“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在这一句中，作者首先从地理位置入手，指出钱塘乃东南地区地理形势优越之地。确实，钱塘位于之江入海之口，自是天然的通商口岸。而且此地依峰拥湖，涧幽泉洌；山川相繆，郁乎苍苍，天下只有苏州可与之媲美，因而早有人间天堂之美誉。在这一句中，作者接着从历史上的政治地位着眼，指出钱塘乃三吴一带的重要都市。确实，钱塘乃秦时置县，南朝设郡，隋唐建州，五代时钱鏐称王，钱塘则为吴越之都，可以说早在宋前此地已成为三吴即吴兴、吴郡和会稽地区的政治中心。在这一句中，作者最后则从经济与都市生活的状况做结，指出钱塘从古以来即为繁华之地。确实，钱塘开发既早，又为三吴重镇，先有唐时乐天之疏浚，后经五代钱鏐之扩充，承平时久，兵燹鲜逢，所以经济自然发达，市廛亦复繁荣。总之，在这一句中，作者给了钱塘以历史定位，指出它乃“三吴都会”，同时又揭示出它的两大特点，即以自然条件而言，乃“东南形胜”，从社会生活着眼，则“自古繁华”，从而成为全词的总提。在对钱塘作了概括地介绍之后，作者又对其进行了整体地描绘。作者写道：“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在这一句中，作者先写西湖风光之美，再写钱塘市容之盛，最后合写都市规模之大，两处着眼，人口作结，以简易之笔，写出了钱塘全貌。在这一句中，作者选取有代表性的景物对象，运用富于形象色彩的词语，造成了生动的直观，给了人们鲜明的印象与丰富的联想。“烟柳”、“画桥”乃西湖所常见，读着它，使人如见杨柳临湖，蘸水惹雾，随风如烟，掩咉着雕饰之桥的优美画面。“风帘”、“翠幕”则钱塘之特有，读着它，叫人想起窗挂挡风之帘，门悬翠色之幕，帷幕低垂、美轮美奂的都市风光。而“参差”一词用来描绘密集的建筑，本为唐人杜牧在《阿房宫赋》中的创造，此处用来表现钱塘街房鳞次栉比、高低错落的景况，则具足生动的韵味。至于“十万人家”，虽为约略之说，也当有一定的依据；若每户以五口计，则那时钱塘约有五十万人口之众。这在北宋显为规模很大的城市。在对钱塘做了整体描绘之后，作者又选择了两个具有代表意义的景点来做进一步的展示。作者写道：“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在这里，作者先写钱塘江。而写钱塘江则先写江边：绿树护堤，远望如云；再写江面：涛涌似怒，浪翻如雪；最后以“天堑”做结，并且指出其无际无涯，既见其险，又壮其阔，从而照应了词题，补足了钱塘一景。在这里，作者又写了钱塘市容。在写钱塘市容时，作者选取了两个不同的侧面，反映了一个共同的问题：一个是商户里珠玉满目，一个是家庭中罗衣充盈，而这一切说明了一个共同点，就是到处都在斗富争奢，从而显示出了钱塘做为消费型都市的突出特点。而且这里所特别点名的“珠玑”、“罗绮”，均为妇女服用之物、奢侈之品，联系前面所写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钱塘声色之盛、奢靡之风之炽可见，钱塘留给作者的突出印象亦可见。

在下阙中，作者则结合描绘西湖山水胜景，侧重描写了钱塘的都市生活，主要是市民与官员的游赏之乐。在下阙中，作者先从西湖之美景入手。作者写道：“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在这一句中，作者写西湖，湖山并重，点面结合，可以说既概括又具体。在作者笔下，湖为“重湖”——唐时诗人白乐天在此主政，为除水涝，曾在湖中筑堤，是为白公堤，遂分湖为里湖外湖；山是“叠巘”——钱塘一面临海，三面环山，自是山山相连，而对这湖这山，仅着一“清嘉”赞之，而且“清”之谓水，“嘉”之说山，一字传神，可谓简洁精当。在这一句中，作者还进一步选择两个典型的景物来凸现西湖风光的清丽卓异，这就是山中的桂子和水中的荷花，从而突出了西湖作为游赏之地的既“香”且“艳”。而且作者在例举这两种景物的时候，不是简单的撮出，而是将“桂子”置于“三秋”、“荷花”连着“十里”，这就是把它们放进了一个广阔的背景，形成了生动的画面，从而充分显示出西湖自然风光的魅力。而正是这些美好的景物不知倾倒了多少文人墨客，使他们沉浸其中，流连忘返，并且还催生了许多生动的传说与美好的诗句。所有这一切都说明，这儿有极佳的观赏物，也是极佳的观赏处。而这样的描写就为下面舖述官民人等的游赏之乐做了有力的舖垫。也就是说，正由于西湖风光如画，因而必然游人如织。所以作者顺理成章，接 着写道：“羌管弄晴，菱舟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在这一句中，作者视听结合，通过描摹典型的景物，写出了西湖作为游赏之地、声色之所的突出特点。在这一句中，作者先采用互文见义的方法，描绘出了西湖之上喧闹的生活，寻常的画面：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弦管不绝，歌吹漫天；采菱之舟，钓鱼之船，往来不断。接着又推出一个特写镜头表现出活跃在此地的普通人的精神状态：无论是采菱的年轻姑娘还是钓鱼的白发老头，无不春风满面，笑逐颜开。在这一句中，作者图形写貌，用词经典。写歌吹单用一个“羌管”，足以显示其时音乐之丰富，连西北少数民族之乐也拿来享用，而着一“弄”字，则使技巧与情色俱足显现；写菱舟却只用一个“泛”字，其采菱之曲氺面浮荡，与风婉转的神韵于中毕露。写渔女而称“莲娃”，以彰其妖，写渔翁则用“钓叟”，以显其逸。而俱以“嬉嬉”修饰之，则使其心情愉悦的神态如在眼前。总之，在这一句中，作者采用形象化的方法写出了西湖之上普通人的游赏之乐，显示出当时社会的承平景象与市井风情，从而为下面的描写做了张本。在写了普通人的游赏之乐后，作者又描绘了官员、主要是孙何的游赏之乐。作者写道：“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在这里，作者先写了孙何的出游。而写孙何的出游，则先写其出行的煊赫声势：上千的马队簇拥着高大的牙旗，自公而退的地方最高长官正出城而来，真是地动山摇。再写他的游赏之乐：喝酒已经带醉了，正听着音乐的演奏，可谓其乐陶陶；他还即兴赋诗，吟咏着眼前这美好的自然风光。作者这样写，既显示了社会的承平景象，也歌颂了地方长官的文治之功，更重要的是从一个独特的角度进一步显示了西湖之美，连地方最高长官也为其吸引，诗酒风流，陶醉其中。最后，作为投赠之词，作者表达了对孙何的祝愿：希望他能入朝为相，得以高升。但是，作者在表达这个祝愿时，仍以赞美钱塘湖山胜概立意，希望孙何能将钱塘美景绘成图画，因为这才是真正值得向同僚夸耀的东西啊！当然，这里所说的好景，自然包含了孙何的治钱政绩，自有称颂的意味，但赞美钱塘湖山胜景与都市风情，则始终是作品的基本命意，而这是显而易见的。

这首词在写作上也颇有特点。首先，作品在描摹钱塘自然风光与都市生活时，能虚实结合，点面结合，写得既概括、又具体，收到了全息照像般的效果。其次，作品在铺述描写时，善于交叉运笔，往往于都市风光、钱塘江涛、西湖胜景三者之中兼而顾之，从而创造了无比开阔的风景画面，给了人们深刻的印象。再其次，作品在结构安排上十分精当，始终瞄准“形胜”与“繁华”这两个重点，始终以歌颂钱塘之美立意，即使下阙对孙何的恭维与祝祷，也无不显示了钱塘之美，完全符合作品表意的需要。最后，最重要的，是作品在取材、立意诸方面，都一反柳永填词的习惯，显得境界扩大，声情激越，词风刚健，是柳词中为数不多的豪放之作，从而显示出了作者作品风格的多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