橛子
黄昏。血色残阳。风起萧瑟,枯叶纷纷落在土色的孤坟上,墓碣剥落不少,杂有苔藓丛生,刻辞文:侠士豫氏让君之墓。立碑人:赵襄子。
豫让一生以刺客之名存古,刺杀对象是赵襄子。
三个月来饱一顿饥一顿,长衫肮脏的诟臭不时钻气入鼻。豫让垂着头,拖着瘦瘪的身子懒散地走在喧热的街头。
范昭子坐在酒席正中,笙歌管弦,觥筹交错,睨目向他:“子有何能也?”豫让一言不发,右手抚胸,骤然翻起,五指朝天,手不离身。昭子哈哈大笑,连叹高人高人。豫让成了范门食客。然而日久见心,昭子并不明晓其才志,泯然众人不识之。豫让长叹一声,夜行而去。
继而投奔中行文子府邸,不期一载,复去之。
夜色已深,豫让躺在市郊的一座荒庙。月光溶溶,朗空星稀,鸟鸣忽远忽近地响起。豫让坐起身,望着黑漆无边的山野,义愤不平瞬间填膺,击节而唱:“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风声一阵吹来,一阵吹去,将悲歌载往四方。草木皆无声。
七日后,豫让成为智伯门客。智伯说:“荀瑶欲结识天下豪杰,不意得先生惠顾,实乃平生之幸也!”豫让悲欣交加:颠沛流离,不就是觅慧眼之主吗?
智伯待豫让以师友之礼,尤厚有加,恭敬得度,交往甚恰。
及智伯伐赵襄子,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灭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
智伯门下散如游鱼,豫让遁逃到山中,感叹谋事由人,却天意弄人。事已至此,有人劝他识时务者为俊杰,再投他处。豫让微微一笑,“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智伯对我知遇之恩,厚如泰山。如不报此恩德,与猪犬何异?豫让有何颜面再立足于天地之间?我必碎尸赵襄子,以报智伯,事即不成,则魂魄亦不愧于心也。”
豫让隐姓埋名,悄然而逝。士人莫知其所从。
越明年,豫让自残为阉人,变更姓名,混迹宫中做了下贱的厕所守卫。夜间磨拭匕首,刀锋如割,刀尖隐隐有血红。豫让明白,仇人不久便来了。
青色天澜积压层层阴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豫让纹丝不动地站在厕溷前。手冰凉。匕首悄无声息地滑握掌中。仇人愈来愈近,赵襄子疾步走近,相距仅仅几步之遥。血液开始凝固,豫让的呼吸也几乎停止了,他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只觉得身体是牢固的一体,即将对仇人狠狠用力杀去。
千钧一发,眼前的人突然停住脚。赵襄子觉察周围有一种尖戾诡异的无形杀气,心有所动,望见守厕人的那张脸,搁浅的记忆蓦地火花一闪,厉声发问:“豫让!是你吗?!”
豫让的身体像打碎的器皿,四乱飞散,复仇的愿望仅差一步就实现了,然天不遂愿!事既败露,已无可隐瞒,“豫让自堕刑人,埋名多日盼此良机,可惜却不能为智伯报仇。大丈夫行事恩怨磊落,既复仇无门,只有以死以谢智伯!”
侍卫将豫让团团围紧,等诛令一下便手起刀落,分尸碎体。
“哈哈哈,”赵襄子仰首大笑,然后平静地注视豫让,“君乃世之良才,国之义士,襄子当恭身谨避。智伯得如此忠臣,死亦瞑目。”示意左右退后,侧身扬手:“君请自便。”
“不杀之恩,豫让在此谢过。未报之仇,亦当雪债血偿!”瘦瘠的身体渐渐远去,赵襄子欣赏地看着豫让离开,欣赏地看着自己,长长舒了一口气。
豫让叹服赵襄子的铮铮男儿本色,假使当年得遇的是襄子而不是智伯,将会如何?豫让长叹良久,他已经走上一条不归路。造化弄人,大道难行,活着唯一目的就是复仇。
繁闹的街头,多了一名衣履褴褛的乞丐,他在街道没头苍蝇般乱窜,形貌可憎,浑身发出恶臭。
一位清雅俊朗的书生不知怎么被乞丐吸住了,尾随在后四处转拐。乞丐走进一条荒僻的小巷,忽然停脚,头也不回,“公子跟着穷乞丐意欲何为?”
书生毕恭毕敬地问:“请问先生可是我友豫让?”
“唉——”豫让沉沉的叹气摇摆不定地悬浮在半空,嘶声哑喉,“我漆身为厉,灭须去眉,形容肿癞,吞炭为哑,声如鸦呱。妻子亦不识,方行于井巷之间,待时而动。不意今日被君识破!”
书生大为感叹,“若子高才,委身而事襄子,襄子必待以心腹。疑防一去,出其未料而复仇,终南之捷径也。何必残身苦形?”
豫让摇了摇头,嘴角忽隐忽现几分嘲讽,“委质臣事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豫让难行此道。豫让如此复仇,痛肌苦身,将以昭耻身前身后贰心事君等所谓贤才良士。”
豫让目送书生一声不吭地羞愧离去,丑陋面孔上一双眸子水洗般发亮。
缓缓的车轮压在晋阳郊野的坑洼田道,青色的麦浪在风中起伏不止。西落的夕阳将萧瑟的马车勾上一道血红。车轮忽悠悠地滚近土灰色的石桥。
赵襄子半睡半醒地胡乱想着朝野最近的争戈,他要不动声色地游刃在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之中,铲除异己,树立威望。他悠闲舒适地躺在车厢,似有似无的睡意伴着一颠一跛转轴的吱呀声一下一下打在额头。
突然,一声沉闷而刺耳的碎裂声像巨石半空坠落,马车陡然间坍塌在地,惊窜的马鸣慌乱而恐惧,前后车轮无缘无故碎成木屑。赵襄子随车厢底板清脆地跌在石板桥,当他起身一看:锦服不知何时渗沥了鲜艳刺眼的血迹!
赵襄子面色一阴,兀兀不动地站着。等一切都平静下来,似乎有一种更加恐怖的气氛对在场的每个人狞笑着逼近。落日已经半隐了霞光,此刻的黄昏像死坟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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