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和王维也都很敬重他,既敬其人品,亦敬其诗品。依我看,他是先为出仕而隐,后为落第而不得不隐。出仕参政,是古来读书人的本分和欲望。但归隐,又确是孟浩然的性格使然。他在唐玄宗面前自断仕途,表面看来是出于冒失,实际上是他天性造成的必然结果。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是古代中国文人志士自慰的座右铭。对于这一点,孟浩然虽然恭身践行了,但他一辈子却对不能出世为官,而耿耿于怀。对于孟浩然同时代的唐代诗人们,端居耻圣明是一种普遍的心态,功名富贵是正大光明的追求。但李白入京求官时,却写下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慨叹;而张九龄功业极盛之时,反而表达出恬淡之情、归隐之志。孟浩然终生不肯放弃出世的姿态,与他不曾经历大进大退、大起大落的迭宕有关,心态始终停留在面见唐玄宗,而诚惶诚恐的那一瞬间。
因此,孟浩然虽然归隐鹿门,鹿门之山巍巍然,但那是一座心灵的苦闷,和苦难郁积成的山。孟浩然在隐居生活中,不时一唱三叹,即使是美丽的山水,也不能治愈他心中的隐痛。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无尽的愤懑、惆怅和寂寥,空怀壮志的无奈、失落和悲怆,一直陪伴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刻。
闻一多说:我们似乎为奖励人性中的矛盾,以保证生活的丰富。几千年来,一直让儒道两派思想维持着均势,于是读书人便永远在一种心灵的僵局中折磨自己,巢、由与伊、皋,江湖与魏阙,永远矛盾着、冲突着,于是生活便永远不谐调,而文艺也便永远不缺少题材。他认为,孟浩然一生没有功名,只是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止于羡鱼而并不结网,是他难得的一贯,超然于时代的表现。
因此,当我们阅读孟浩然的山水诗篇时,不由感受他的真情实感,不趋时媚俗,崇尚自然淡泊的处世风度。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表现出他的真性情,才能诞生他淡而远、清而旷的诗风。用闻一多的话说,就是淡到看不见诗。他的一首家喻户晓的《春晓》,有人认为读此诗,有一种在无心无念中,步入禅道境界之感,拒绝执着向外追寻,和妄起分别。
孟浩然的出世闲适,最有代表性的当推《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闻一多评论说: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的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的分散在全篇中,甚至淡到令人疑心到底有诗没有。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不,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
孟浩然写诗,可以做到淡到看不见诗,但是在为人上,却不能做到淡到看不见人,也许这就是诗的精神,和现实的矛盾所在。和孟浩然不同,王维该经历的都经历,该拥有的曾经拥有,该看破的也都看破了,所以,他暮年的恬淡是真恬淡。而孟浩然的恬淡,始终伴有焦灼和遗憾。因此,由入世到出世,往往才能够真正勘破人世,悟出真禅;而孟浩然的隐居,只是和人世暂时疏离,却永远带着不可遣脱的入世煎熬。
欧阳修曾说过,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而孟浩然则是,诗翁之意不在山水,而在于人世也。孟浩然移情山水,只是他暂时忘却人间痛苦和忧闷的途径,但在内心里,却永远处在一种心灵的僵局中折磨自己,最后把这种苦难带往彼岸世界。(王绍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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