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在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时,曾说过大意如下的一段话:他不但拷问洁白,拷问出洁白下面的罪恶,他还要拷问罪恶,终要拷问出罪恶下面的真的洁白。我认为,能拷问出罪恶下面的真的洁白是世界上伟大长篇小说共同具备的像上帝一样仁慈的基本品质。 《罪与罚》里的拉斯科拉尼科夫,《红与黑》里的于连,《静静的顿河》中的阿克西妮亚,《雷雨》里的繁漪……那些剖析人性之恶、社会之堕落的伟大作品,读后不但不会让人绝望,反倒处处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阅读李鑫的长篇小说《浮沉》时,我常常想起那些伟大长篇小说泛着圣洁光晕的无边的仁慈。 《浮沉》是一部内容略嫌驳杂的长篇小说,承载着作者诸多的甚至相互有些打架的思想。用复调一词已经不足以形容它的主题的多元。按照一般阅读逻辑,很多论者都把目光投向了书中主人公石天然身上。加上作者李鑫的实际职业、地位又与小说中这个石天然的职业、地位基本吻合,因此习惯于对号入座的读者自然而然地把石天然当成了李鑫的化身,来追寻作品的主题。石天然是一个有着典型士人特点的人,极有主见,不易受环境的左右,对一般的人性的弱点常能以宽容之心对待,但在行为上,他总在坚守自己的一定之规。耐人寻味的是,最终他还是没有守得住自己的规矩,跟一个貌似清纯的欢场老手上了床,差一点做了一个假民主评选阴谋的帮凶。《浮沉》显然不仅仅是一部描画当代中国城里人道德困境的小说,展示石天然河边湿鞋的过程,只是小说相对重要的一部分罢了。 何文涛,石天然的搭档、好朋友,因出差时一次莫须有的事件曝光被彻底改变了人生道路,后来成了一名腰缠亿万的文化商人,并娶了纯洁的女子周小娜为妻;韩伯元,一个左右逢源的得意者,靠一次演大人物的机遇改变了人生道路,多数时间过着体面生活;李西健,开篇就是个厚颜无耻的享乐主义者,到了结尾仍然是一个恨不得天天怀抱新佳人的浪子;空姐于薇迷失在姐弟恋中,制造着凄婉的爱情悲剧;白领蓝颜以夺人的魅力周旋于男人中间,让人无法辨认她是妓女还是明星;文学女青年陈鹿媛充当两个男人的双料情人,从普通职员变成电视台的著名导演,情感却十分专一;还有一个因为留不住爱而雇凶杀情人却杀错了人的女人刘继红…… 一部小说中汇集了上述这么多男人和女人,《浮沉》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呢?它无疑是一部社会时代“书记员”写出的力图全方位、多层面反映社会现实的长河式小说。作者只是尽可能仔细准确地记录,当然,欲望和道德打架带给人的灵魂的痛,确实是这本记录社会风情之书的要点。 在我看来,长篇小说是一种与现实进行多维接触的,在一定的时空关系系统中,描画未定型、未完成的现实的大型文学体裁。《浮沉》显然是一部标准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可以相信,若干年过后,《浮沉》对研究21世纪初中国的官场、商场和情场,仍然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 表面上看,《浮沉》和当下流行的官场小说、商场小说和情场小说很像,但本质却完全不一样。这不一样在于,《浮沉》的笔伸向的大都是有缺陷之人,却能放射出希望的光芒。《浮沉》着力展示着洁白下的罪恶,却又能用力拷问出罪恶下面的真的洁白。石天然挣扎又挣扎,行为过了底线,良心却一直在嘀咕着;何文涛随波又逐流,心里却还知道应把婚姻的小屋建在周小娜这片净土之上;于薇呢,红杏出墙又出墙,却从不以抢占他人之巢为目的,伤的只是自己的身心;蓝颜为达目的可以永远以处女相登台演出,却从来都是用真心真唱,决不放录音骗人,消耗的也是自身真气……从这些人物身上,我们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李鑫的大慈大悲。这就是《浮沉》不同于流行长篇小说的地方。 中国正在进行伟大的变革,这种伟大的变革必然会催生出伟大的作家和伟大的文学。《浮沉》试图寻找一条通向伟大的通道,这种努力是值得嘉许的。 然而,《浮沉》在向伟大的仁慈文学传统致敬的同时,还存在着诸多流行病症。首先,它不够单纯和肃穆,它所展示的观念和意识还有些混乱,取舍和剪裁还不到位。其次,它还没有完全脱开流行的影响,有时候显得太像一部悬疑侦破小说了,一些看似精彩的推理情节阻滞了一些很重要的主题的开掘。其实,文学传达的真正的温暖和悲哀,总是通过日常性来完成的。鲁迅先生在评价日常性和过度的戏剧性时曾说过这样的话:安德烈耶夫竭力想让我们恐惧,我们却从不害怕,契诃夫从不装神弄鬼,却让我们心在颤抖。是要契诃夫,还是要安德烈耶夫,李鑫需要做出正确的选择。 《浮沉》是李鑫的第一部现实题材长篇小说。他有着丰富的阅历,重要的是他有对现实生活的热情和一颗悲天悯人之心。有了这些,我们就有理由对他的文学未来抱以期待。一个国家一个政党,举什么旗,走什么路,事关生死。一个作家,举什么旗,走什么路,同样事关生死。李鑫举的是文学是人学的大旗,走的是直面现实的大路。这样的作家我想是可以长命百岁的。 (河南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