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韩少功 我以前常常想一个问题:绚丽的楚文化到哪里去了?我曾经在汨罗江边插队落
户,住地离屈子祠仅二十来公里。细察当地风俗,当然还有些方言词能与楚辞挂上
钩。如当地人把“站立”或“栖立”说为“集”,这与《离骚》中的“欲远集而无
所止”吻合,等等。除此之外,楚文化留下的痕迹就似乎不多见。如果我们从洞庭
湖沿湘江而上,可以发现很多与楚辞相关的地名:君山,白水、祝融峰,九嶷山…
…但众多寺庙楼阁却不是由“楚人”占据的:孔子与关公均来自北方,而释迦牟尼
则来自印度。至于历史悠久的长沙,现在已成了一座革命城,除了能找到一些辛亥
革命和土地革命的遗址之外,很难见到其他古迹。那么浩荡深广的楚文化源流,是
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中断干涸的呢?都流入了地下的墓穴么?
两年多以前,一位诗人朋友去湘西通道县侗族地区参加了一次歌会,回来兴奋
地告诉我:找到了!她在湘西那苗、侗、瑶、土家所分布的崇山峻岭里找到了还活
着的楚文化。那里的人惯于“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披兰戴芷,佩饰
纷繁,萦茅以占,结苣以信,能歌善舞,呼鬼呼神。只有在那里,你才能更好地体
会到楚辞中那种神秘、奇丽、狂放、孤愤的境界。他们崇拜鸟,歌颂鸟,模仿鸟,
作为“鸟的传人”,其文化与黄河流域“龙的传人”有明显的差别。后来,我对湘
西多加注意,果然有更多发现。史料记载:在公元三世纪以前,苗族人民就已劳动
生息在洞庭湖附近(即苗歌中传说的“东海”附近,为古之楚地),后来,由于受
天灾人祸所逼,才沿五溪而上,向西南迁移(苗族传说中是蚩尤为黄帝所败,蚩尤
的子孙撤退到山中)。苗族迁徙史歌《爬山涉水》,就隐约反映了这段西迁的悲壮
历史。看来,一部分楚文化流入湘西一说,是不无根据的。
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说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则叶
难茂。故湖南的作家有一个“寻根”的问题。这里还可说一南一北两个例子。
南是广东。人们常说不久前的香港是“文化沙漠”,这恐怕与现代商品经济瓦
解了民族文化主体有关。你到临近香港的深圳,可以看到蓬勃兴旺的经济,有辉煌
的宾馆,舒适的游乐场,雄伟的商贸大厦,但较难看到传统文化遗迹。倒常能听到
一些舶来词:的士、巴士、紧士(工装裤),波士(老板)以及OK. 岭南民间多天
主教,且重商甚于重文。对西洋文化的简单复制,只能带来文化的失血症。明人王
士性《广志绎》中说:粤人分四,“一曰客户,居城郭,解汉音,业商贾;二曰东
人,杂处乡村,解闽语,业耕种;三曰俚人,深居远村,不解汉语,惟耕垦为活:
四曰(疋旦)户,舟居穴行,仅同水族,亦解汉音,以探海为生。”这介绍了分析
广东传统文化的一个线索。将来岭南的文化在商品经济的熔炉中再生,也许能在
“俚人”、“东人”和“(疋旦)户”之中获取不少特异的潜能吧。
北是新疆。近年来新疆出了不少诗人,小说家却不多,当然可能是暂时现象。
我到新疆时,遇到一些青年作家,他们说要出现真正的西部文学,就不能没有传统
文化的骨血。我对此深以为然。新疆文化的色彩丰富。白俄罗斯族中相当一部分源
于战败东迁的白俄“归化军”及其家属,带来了欧洲的东正教文化;维、回等族的
伊斯兰文化,则是沿丝绸之路来自波斯和阿拉伯世界等地域;汉文化及其儒教在这
里也深有影响。各种文化的交汇,加上各民族都有一部血淋淋的历史,是应该催育
出一大批奇花异果的。十九世纪的俄罗斯文学以及本世纪的日本文学,不就是得天
独厚地得益于东、西方文化的双重双面影响吗?如果割断传统,失落气脉,只是从
内地文学中“横移”一些主题和手法,势必是无源之水,很难有新的生机和生气。
几年前,不少作者眼盯着海外,如饥似渴,勇破禁区,大量引进。介绍一个萨
特,介绍一个海明威,介绍一个艾特玛托夫,都引起轰动。连品位不怎么高的《教
父》我《克莱默夫妇》,都会成为热烈的话题。作为一个过程,是正常而重要的。
近来,一个值得欣喜的现象是:作者们开始投出眼光,重新审视脚下的国土,回顾
民族的昨天,有了新的文学觉悟。贾平凹的“商州”系列小说,带上了浓郁的秦汉
文化色彩,体现了他对商州细心的地理、历史及民性的考察,自成格局,拓展新境
;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小说,则颇得吴越文化的气韵。杭育曾对我说,他正在
研究南方的幽默与南方的孤独。这都是极有兴趣的新题目。与此同时,远居大 [1] [2] [3]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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