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伟

　前些年我人在京城，却时常接到包括湖南在内各处朋友电话，问我韩少功现在何处，又如何与他联系，倒好像我对少功夫子的行止很是知底。我说，不晓得，真的不晓得。
　　他回桑梓，或许找过我，或许没有。他在长沙朋友多，想起哪个找哪个，只由得他，由不得我。不过一个人让许多人牵挂，念兹在兹，这人必定是蛮有意思的一个人。  
　　少功与我是湖南师范学院先后同学，在学校时我并不认识他，认识他之前是认识他的小说：《月兰》、《飞过蓝天》、《西望茅草地》、《风吹唢呐声》。其时湖南写小说的人甚众，写得风生水起的亦不少，但我独独喜欢他的作品，因他的作品有一种别人不及的质地同气息，思想与情感格外深沉。他的小说中有一种比呜咽更能打动人的声音。“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或者“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他文字里每每有杜工部的这种忧时情怀同人道力量，让人生出的怅触于是深远而广大。当其时，湖南及全国各地文人中，“玩”文学的很不少，而你读少功夫子的小说，你感到他不是“玩”，是藉了文学来阐扬他的人世关怀与现实立场。他在思想上远比一般作家走得远，而他的目光亦比一般作家要沉郁。在我不认识他时我猜想这个人将来必是一个背影在地平线上的人。  
　　后来我也写小说了，遂与他相识。别的不说，值得记的是我同他一起参加过三次笔会。一次是湖南本土作家在湘西天子山开创作讨论会，大暑天气，在山顶白云生处喝茶聊天，一面居然还要怀抱炭火。在猛峒河里乘船顺水漂，吃刚刚从水里打上来的鲤鱼。那时节生生猛猛谈文学是一种兴味，消消停停游逛亦是另一种兴味。而文人友谊也正是在这两样兴味中不知不觉绿生生抽了芽。那一回少功是带了他太太去，若干作家亦是带了太太去，他两口子在人群中显得极简朴，有一望而知的当过知青的生活痕迹———这痕迹一直保持至今，殊为难得。他的兴奋不在生活的奢华，在思想的怀远追高，见贤思齐。还有一次是去海南，时在1987年，海南尚未建省，《钟山》杂志组织起一个笔会，去的倒真是有意思的一群人：李陀、陈建功、高行健、林斤澜……时在《钟山》做编辑的苏童范小天也是一起厮混得热闹。最有趣的是苏童范小天他们把一尊活佛样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竟也从北京推来了。坐潜艇，坐登陆艇，游泳，吃椰子同西瓜，在海边星空下大声说话，言笑晏晏，话题比天上的星子还多还璀璨。聊到半夜了意兴阑干，回到海军招待所，我同少功住一间房，又接着聊。少功是一个私人话题不多的人，仿佛一枚坚硬的核桃，任何人皆不容易深入到他的内心世界里去。那一夜他跟我说，他喜欢海南，假如生活在这里，他情愿。少功不是一个乱弹琴的人，两年以后，海南刚一建省，他即举家南迁，来到这当年苏东坡的流放之地，亦应了他那一夜的话。  
　　最后一次笔会是去越南，这回却是少功组织的，他先前允诺过，有好玩机会叫上我，果然叫上了。在船上同陆地，我都是同他住一间房。我们聊起天来已是非常随便。那时节《马桥词典》的官司正在进行，我有一些疑惑，我先前认为少功不是一位好斗争锋之人，他亦没有必要来打这场到头来没有赢家的官司。后来少功正色同我说了一席话，我始明白他坚意捍卫的是什么。我无言以对，但私心里已极赞同，可以说站在他的角度同站在法律道德的角度，他起诉他的对手皆是被迫、唯一、而且不能不说是正确的选择。我估计很多人不会理解到这一点，这是因为要理解韩少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思维达到的层面亦不是一般人所能深入进去的，况且看上去他又显得是那样的有城府。后来有不少作家签名声援少功，我毫不犹豫也签了名。我必须站到他一边，反对无聊的诽谤同别有用心的陷害，同时也是反对文坛的一股邪气同浊气。  
　　少功去海南后我们倒常常有些书信往来。据说少功读我写给他的有乡音的信大感快活，且还把我的信在电话里读给在海南的其他湘人听，让众人亦快活则个。他出的散文集里把我的信收了进去，让我也快活则个。我觉得古人的文字写得好的，一是序跋，二是书信，因为随意，因为不拘，因为心情如水，泼地而出。  
　　法国汉学家安妮?居里安极喜欢少功作品，少功每有新作，她必译介到法兰西去。有一本新译的作品要付梓，安妮问他，请一个熟悉你的人写序，请谁呢？少功想了想，说：何立伟吧。后少功同我说，我也跃跃欲试。开了几个头，都没写下去。为什么？因我觉得要说透少功的人同作品，其实都是一桩难事。少功比我认识的大多数作家皆要复杂，他的学养、思想、知识结构、道德情怀、包括人格魅力及眉宇间的正气与三言两语间的睿智，无一不丰富，以我的浅薄，是绝对谈不出少功的深邃来。马马虎虎，不如不谈。此事虽后来不了了之，但我是一直萦绕于心，不能释怀。  
　　少功去海南后，其实小说写得并不多，差不多二十年里，长篇就写了两部：《马桥词典》及《暗示》，还有就是去年出的乡居随笔《山南水北》。他产量少，但样样是高品，且走的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路。他不屑于谈先锋，但在我看来他才是真正的中国文学的先锋，因他的思想及艺术皆超越了同时代的大多数作家。他在文学中的独立的品质与内蕴，他个人的思想与才情的发展，及他的与众不同的对世界人生的洞察与文体探索的价值，却常常被文坛同市场低估。他对写作极认真，亦极求完美。作为中国最严肃的作家，他从不生产文字垃圾。写作对他来讲不是个人意兴的挥洒，而是对中国人，对中国文化，中国历史与社会人类的道德承担同理性观照及追问。有时写小说太绕弯子，于是有那么一阵，少功开始写直抒胸臆的思想性随笔，论域之广、质疑之深，又风格之恢弘，理路之明沏，同代中国作家中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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