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吟路上·108年前一桩惊天命案(2)
光绪廿七年的杀戮
统筹/执笔 燕赵都市报 记者刘学斤
马家姑娘和她的三个孩子曾躲在婆家麻姑镇。后被杀红眼的王维勤等人搜到,三个孩子均遇害,最小的孩子只有三岁。
他不懂女人,尤其不懂马家姑娘这样的眼泪流干的女人。这样一个经历绝望和无望的女人,这样一个眼睁睁看着亲生孩子在眼前被人杀死的乡下女人,这样一个在风中走路看起来都踉跄的乡下小脚女人,她会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呢?
杀戮亦未在杀死3岁的孩子之后停止。杀戮在马家姑娘走上控告之路后,仍未结束……
一、李家大儿媳妇死了 光绪廿五年即公元1899年,马家姑娘已是3个孩子的母亲。在抚宁县城北25里的周各庄,如果不是突来的变故,她这个李家二儿媳妇应该像所有容易知足的乡下女人一样,每天过着平静的生活。然而从这年夏天,往常平静的生活不再平静。
并非因为义和团在直隶省聚众树党,声势渐大。光绪廿五年即公元1899年义和团在直隶省的影响还只限于南部的一些府县,身在永平府抚宁县的马家姑娘和她的村庄离得还远,外面世界的变化她只是风闻,还不能影响到她。切实影响她的是身边突然而至的变故,她想不到,亦逃避不了。
变故起于这年夏天雨水大,大雨损毁了李家的猪圈,李家的猪跑出来,跑到村里的庄稼地祸害。这年夏天,王家老太太去世刚满一年,王维恂在家,大挑知县王维勤为母亲办完丧事亦丁忧在家,对李家的说法和做法王家兄弟一直以来心有芥蒂,这次他们自然亦认为李家是在故意放猪祸害庄稼。所以李家的猪祸害到王家庄稼时,王维勤指使人将猪逮住宰吃了,又派一个李姓村里人找到李际昌从中说合,要李家再出罚款5000吊。李际昌不同意,王维勤让哥哥出面,带着10多个村里人的联名状,拿着自己的名片,把李家告到了抚宁县衙。
一个廪生,一个举人,王家兄弟可谓县里的知名人物。一年前刚就任抚宁知县的浙江钱塘人张石有“刚明果断”之称,接到王家兄弟的控告,非常重视,即刻差人传唤李际昌到案责押。
当家人被抓,李家顿时慌了心神。马家姑娘怀抱着最小的儿子亦不知所措。家里只剩下她和一群孩子。丈夫李芝和大哥李超怕再被县里抓去,忙躲了起来,婆婆彭氏跟叔叔李际唐一同赶到县里打问情况,想办法救人。怀着身孕的嫂子马氏想着事情因她养的猪而起,担心公公不仅受杖六百冷水泼醒之罪,在牢里多呆一天亦会多受一天罪,于是去了王家央求王维勤救出公公……
以为会有好消息传来,传来的却是更坏的消息:嫂子马氏死在了王家。关于李家大儿媳妇之死,李家说是人不堪王维勤调戏侮辱和鞭打,羞忿自刎而死;王家说是李家大儿媳妇自割咽喉以死相逼。不管哪种说法,都不能否认人死在王家的事实,且是一死两命。
一死两命带给李家反击的主动。
被释放回家的李际昌带着儿子一起告到府里,府里把状纸又发回县里。王维勤陷入被动,央人说合。李家提出叫王维勤出钱治丧,王家无奈之下答应出1700吊钱。李家又要求王家打幡送殡,建立节烈石碑,王家为息事只好再拿出700吊钱,又答应买下石碑送到坟茔。李家的要求没有得到完全满足,王家亦不想满足他们的所有要求。
两家的矛盾暂时压制下去。彼时,王维勤在心头压制下的还有奇耻大辱和一个读书人家想要的体面。
积怨从此化成仇恨,埋藏下来。
同村,而形同陌路,嫌隙无法弥合,从此更像不共戴天的仇人。彼一时丁忧在家的王维勤眼睛一定是红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年后,他以一种处心积虑的杀戮方式,等来一雪前耻,亦等来他自以为能够左右、实际却无法控制走向的一桩命案。
二、阳春三月杀戮开始 我相信无论以外貌还是以口才论,王维勤都应该是一表人才,否则他不可能以举人的功名而入选大挑知县。清朝的大挑源自唐朝的铨选,其标准有四种:一曰身,取其体貌丰伟;二曰言,取其言词辩正;三曰书,取其楷法遒美;四曰判,取其文理优长,“四事皆可取,则先德行,德均以才,才均以劳”。清朝大挑制度推行于乾隆十七年,6年一次,“资格初为经过会试正科四科者,嘉庆五年改为三科”,礼部查造清册,吏部过堂验看,王公大臣挑选,重在行貌和应对。合格亦有四字标准:“同”者面方体正,“田”者举止端凝,“贯”者体貌颀长,“日”者骨格精干。
获得大挑资格后,仍可以再参加会试,但进士对王维勤而言正渐行渐远,他不再有这样的进取之心,他的心在一直为复仇之火燃烧,3年之后甲辰科会试是留给天下举子最后的春闱,而此时他已走上另外一条不归之路。 谁没有一个现实愿望呢?光绪廿七年即公元1901年初春,心中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王维勤有,一心祈盼过好日子的马家姑娘亦有。她又怀孕了,此时她的梦想就是盼望家里的大人孩子都平平安安,肚子里的孩子亦能平安降生。可此时她却愈加提心吊胆,过去一年带给人的不安和恐惧超过以往,世道荒乱,抚宁地面亦不安稳,票匪闹,洋兵又闹,人心惶惶。听说台头营附生董绍舒两个儿媳妇,一个23岁,一个19岁,见洋兵进了院门,来不及躲来不及藏,怕受奸污,她们竟投水缸寻了死。
乱世乱象已在过去的光绪廿六年即公元1900年有突出的表现:5月,义和团轰轰烈烈进了北京,清朝高调与洋人宣战;7月,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西逃,洋人攻进北京,捕杀义和团……风雨飘摇中的王朝再一次面临命运的大考,后世谓之庚子之乱。时局动荡,是年冬天,丁忧期满的王维勤接受知县张石之请,团练乡勇。
乱世,掌握了枪杆子的王家会来秋后算账吗?马家姑娘的提心吊胆很快在血腥的现实中有了印证。
王维勤处心积虑的杀戮行动选在了光绪廿七年阳春三月。是时政府已与洋人议和,杀戮可以借助洋兵之力,在台头营剿匪的背景之下明目张胆地进行。通匪,此即王维勤找到的罪名,亦成为公开收拾李家名正言顺的理由,他告诉王维恂和三个儿子,复仇时刻到了。同村的王奇和杨荣五等数十人亦被他动员起来,成为帮手投入对李家的搜杀之中。
命大的李际昌逃脱了,王维勤密令王维恂和王奇等人,先将李际唐、李超和李芝相继杀死。马家姑娘听到消息,躲回婆家麻姑营,她操心肚子里5个月大的孩子,亦操心跟在身旁的三个孩子——— 个10岁,一个7岁,最小的一个只有3岁。躲到麻姑营的还有恐惧不安的婆婆彭氏和小姑李桂香,麻姑营董家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亦是李桂香的婆家,她们以为躲避在这里会安全。
然而王家耳目众多,他们各使枪械,搜杀已近乎疯狂。在麻姑营搜到马家姑娘和她的三个孩子以及彭氏和李桂香之前,李超5岁的女儿李平儿、李际唐的儿子李有头和10岁的李四头已落在王家人手里。杀红眼的王维勤已决意赶尽杀绝斩草除根,连李家3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三、连3岁孩子都不放过 1960年兴建洋河水库,抚宁县城北25里的周各庄属淹没区,村民外迁,一部分迁到村子旧址之西,形成现在距县城30多里的西周各庄;一部分迁村子旧址之东,形成现在距县城近30里的东周各庄。108年前的命案发生地彻底改变了模样。
光绪廿七年即公元1901年的周各庄不复存在,当年那个距抚宁县城25里的案发地周各庄不复存在,洋河里的水仍在流,却不再像当年一样。即便案发当年出生的村民,亦已全不在人世。两三辈的人过去了,卷入命案中的村民后代,已是孙子或重孙子辈,他们听来的故事,已不全是命案本来情形。
清澈安静的洋河水库,淹没了我想寻找的村庄,却不能淹没历史对这个村庄的记忆。村庄里当年那些活生生的人啊,那些有血有肉有仇有恨的人啊,他们沉淀在历史长河之中,亦在熠熠闪烁。“庚子后讼狱最繁,大率为报复之事,盖拳乱时有隙者动以信洋教二毛子相投控,庚子后则率以恃拳乱相控,中以王维勤一案最钜”。
光绪廿七年即公元1901年农历3月5日,王维勤命人将马家姑娘和她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以及婆婆彭氏、小姑李桂香带回周各庄关押。6日,马家姑娘被强令走进婆婆住的屋里,她看到婆婆已被人用绳勒死。她哀求说,让她把死去的人埋葬了吧。7日晚,她见到王维勤,又再三哀求不要再杀了,可怜可怜孩子们吧。听他嘴里说着“报仇”一类的话走了,她想这个疯子一样的人还要怎样报仇呢?
8日晚,王维勤等人把李家5个孩子带到洋河岸边,两个10岁,一个7岁,一个5岁,一个3岁。马家姑娘跟在孩子们身后,其中的3个是她的亲生,他们的发辫被绳索串结起来。看王维勤等人要下毒手,她软软地跪下,恸哭着向王维勤求饶,求他饶了孩子们,孩子们懂什么呀,他们什么都不懂呀,大人再罪不容赦,可孩子没罪呀。
眼睁睁看着5个孩子连同李有头遭射杀,而叫天不应叫地亦不应。眼睁睁看三个亲生孩子死在王维勤等人的刀枪之下,彼时的马家姑娘大抵亦想到了死。连3岁孩子都不放过,非决意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何至于此?大清律亦应是一个大挑知县要做的功课,杀人偿命,自古以来的道理,他应该比一般百姓更懂,比大字不识一个的乡下女人更懂,孩子无辜,何至于此?
彼时王维勤的丧心病狂自以为是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以为其所作所为会天衣无缝无可挑剔,以为过去的一切业已摆平将来的一切他亦能摆平,以为知道内情的马家姑娘苟活了性命,一定不会说出真相,一定会让真相烂在肚子里——— 何况她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
王维勤不懂女人,尤其不懂马家姑娘这样的眼泪流干的女人。这样一个经历绝望和无望的女人,这样一个眼睁睁看着亲生孩子在眼前被人杀死的乡下女人,这样一个在风中走路看起来都踉跄的乡下小脚女人,她会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呢?
杀戮亦未在杀死3岁的孩子之后停止。
杀戮在马家姑娘走上控告之路后,仍未结束……
(本版图片由刘学斤摄) 本文主要参考资料:清史稿,赵尔巽等撰,中华书局1977年版;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及有关著作,商衍鎏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那桐日记,北京市档案馆编,新华出版社2006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