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老乡” 
       作者:杨守松 
        
      居福根是个渔民,不满三十岁,和姚五根差不多年龄。他在村办厂跑过供销,听说镇办织造厂不景气,又知道顾子然不拘一格,求贤若渴,就径直跑到顾子然家里,说:我到织造厂去试试看!顾子然说,你有什么本事?他说,我能打开销路。过不几天,他果真带了两个跑供销的,再次到顾子然家里,要求到织造厂去一显身手。 
          顾子然不完全了解居福根,想了下,就说,你们拿一点五万元风险押金来了,搞好了,本息全还,搞不成,就没收充公。干不干?干!居福根自荐厂长,一年就大翻身,去年产值一个亿,今年可以翻一番,实现两亿产值一千万元利税! 
          居福根三年三大步,而有些厂却总是小脚女人婆婆妈妈不见起色。顾子然便立下一个规矩:厂长一年一聘。每年的十二月二十日是厂长接受审计决定去留的"悲喜节"。过去说无过是功,他说,无功是过。为"官"一任,山河依旧面貌未改,要这种"官"作甚?!有个厂长到了"悲喜节"便感到不妙。他无过,厂里也没亏,按镇上年初合同,他全年收入只拿三百元!稍好的工人,收入也是他的十倍呢!他感到面子实在下不去,就悄悄找到顾子然,说,书记,能不能多给一点? 
          顾子然恨铁不成钢,但对于这种"铁"他决不心软始终只恪守一种"钢"的纪律。他说,要是三百元嫌少,要是生活困难揭不开锅,你可以打报告到民政申请补助…… 
          他怎么好意思找民政呢? 
          还有,无功是过则下。当然不搞平调,而且也不按某些惯例,厂长不行降半级当副厂长,再不行再降半级当科长……如此类推,把一些人的"官"念强化到了"铁交椅"的地步,所以这改革才有那么多的艰难! 
          顾子然一刀劈到底! 
          没资格当厂长,也没资格当职工。 
          每一个平民都有晋升的机会。 
          每一个当"官"的背后总伴随着下台的阴影。 
          顾子然的用人之道就这两句话。 
          最要紧是学会了思考 
          现在要说他的重头戏他的外向型经济了。 
          这是他在*#直的第三步棋也是观念上一个突破性的进展。  
          当*#直走出古老的寓言,工业生产有了明显起色,全镇上下都在他的思路中旋转得热热烘烘的时候,治理整顿开始了。 
          顾子然不由得打了愣,但他的思考立刻从两个方面拓开了新的路数:一方面,"老乡"经济具备了一定基础,有条件也有必要冲出寨门,打开国门,到国际大市场中去竞争去发展去提高自己的实力;另一方面,他研究了当时的政策之后发现:国家对三资企业网开一面,他正可以趁这个机会,来一个外向突破! 
          颇有意味的是,他没有说如何"上"外向型经济,倒是开宗明义对我们介绍了他的"四不上": 
          外方不是实业家,不上。一个外商,很大方,说他投资百分之二十五,分成上可以作些让步。有这等好事?一看就知道也是个做设备生意的户头。顾子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显得比对方还大方:你投资百分之十五现汇,我按百分之二十五给你分股。那人连连摆手,不干不干…… 
          两头在外,不上。供销全是外方掌握,经营权完全操纵在人家手里,这在早期或许可以试一下,但到后来,再这样做就不值得了。 
          专用设备,不上。一旦市场变化,专用设备就只能报废。而市场一成不变的产品是几乎没有的。 
          不了解不熟悉,不上。 
          说来说去一句话:亏本生意不做,无论这生意有着多么动听的借口。  
          然而他还是上了,小小的一个*#直,到了今年五月,办了三十个合资企业,其中十六个已经开工投产,并且全都盈利。 
          有这么一个故事。香港有个陈先生,急于想找合作伙伴,上印染项目。顾子然得到信息,立刻驱车赶到锦江饭店。陈先生就这么知道了*#直,就到乡下来考察,也就这么签了意向。顾子然说,四十天之内可以办好一切手续。陈先生不敢相信,他说,他在广东办独资企业时,两个月内领到执照算最快的速度了,难道你们还能超过广东?顾子然微笑反诘:为什么不能超过广东?陈先生做梦也没有想到,二十七天之后顾子然就把批文和执照送来了:这时候,他见一片麦地,金黄黄的正等着收割。三个多月后,他再到*#直时一片厂房已经盖好了。他在惊喜之余,拍拍顾子然的肩膀,说:"老兄,你真是个好人!假如我骗你,你怎么办?!"顾子然笑了:"我从来不骗人,也从来没被别人骗过。"陈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才告诉他:原来是想在苏北某地投资的,但那里是纸上谈兵的多,现在看,*#直是我最佳选择。他投了三百万美元,现在又在筹办制衣有限公司,明年要形成二千万美元的销售。 
          古镇开放了,古镇今非昔比了,"老乡"的原始村落变成"老外"投资的天堂了! 
          顾子然自有一套完整的构思。  
          三千千瓦热电厂年初开业了, 
          污水综合处理站投入了六百万元, 
          两个水厂,一个工业用水,一个生活用水,千门程控电话开通了,过去开车一个小时到苏州去打电话比在村里手摇长途还要快,现在可以直拨,要多方便有多方便。有个外商开始说,*#直什么都好,就是通讯设备太落后,程控开通后,他兴奋不已,手舞足蹈地跑到迎宾楼顶上,用"大哥大"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董事长…… 
          除了一般都考虑到的生活娱乐设施的配套外,他们还规划建造了"打工楼",八幢已经落成交付使用。在*#直,职工上万,其中"外来妹"有二千人之多。她们八小时外的生活如何安排,是一个极紧要的实际问题。顾子然让她们住进"打工楼",派专人统一管理。我们跑去看,有安徽妹、四川妹、湖南妹……也有少量从苏州郊县来的苏州妹。她们六人一间,每间三十平方米,有的是上下床,有的不习惯,把床拼在一起只用下床的,这比电视《外来妹》里的住宿条件不知要好多少,比我在大学读书时的条件也好得多。一个四川妹说,她来打工,是准备住草棚的,哪想到会这么舒服!"真像做梦!"她感动得只会笑…… 
          今年七月二日,*#直地面卫星接受站开通运行了。镇上投资四十万元,可以接受亚洲1号等卫星发射的四套电视节目。这在苏州一百六十六个镇中还是第一家! 
          难怪一些外商到了*#直就说,这里投资的条件太好,真是人见人爱,来了就不想走。 
          "苏东破"变了,变成"苏东富"了。 
          说到新区,又知道我是《昆山之路》的作者,顾子然马上说:你的文章我看过,我们就是学的"昆山之路",还没有学好…… 
          我说,你们棋高一着,已经大大发展了…… 
          有人马上敬酒:杨守松你现在应该写《*#直之路》了…… 
          顾子然纠正说:不能叫"路",叫"*#直人的思考"吧…… 
          是的,中国农民已经学会了思考。这是最要紧的。 
          人物之九:横刀立马徐关祥 
          日出万绸,衣被天下。  
          费孝通先生为故乡题的字,使盛泽更显光彩。 
          盛泽人一年织的丝绸,能缠着地球绕两圈。 
          盛泽是机杼谱成的一首歌,盛泽是丝绸绘成的一幅画。 
          党委书记吴海标是幸运的,因为就是在他手中,"画"到了点睛之处,"歌"到了华彩之章! 
          一九九○年,盛泽工业产值比一九八九年翻一番,达到十点四亿,成为中国"十大百强"第一镇。 
          一九九一年,十五点七亿,稳居全国榜首。 
          "华厦第一镇"还有个"老乡"第一厂。 
          一分钱是他,几个亿也是他 
          毫无疑问,这个家伙可以实实在在地写他一本书! 
          但是他不肯。 
          他讨厌记者,讨厌作家,他想把一切要宣传他的人拒之门外。  
          但是仍然有作家和记者找上门来,而且越来越多,大有蜂拥而上、趋之若鹜的势头。 
          这家伙太迷人! 
          我先从侧面打听-- 
          去年四点五亿,今年八个亿,明年十个亿。 
          其实,他从一九八五年就开始瞒报产值。因为这,全国乡镇企业"十大百强"排座次他只在第二第三。他有自己的策略和阴谋:他在某一天,突然向全世界宣布:徐关祥,也只有徐关祥,才是华夏农民企业家的"王中之王"! 
          徐关祥真是了不得! 
          然而-- 
          听听不得了,吓煞人,一见面,却原来是个道道地地的"阿乡"! 
          这个"阿乡"的历史很简单:孤儿。放牛娃。五好战士。生产队长。大队长。水泥制品厂厂长--一年大翻身。 
          他从来没有打过败仗。 
          党委书记朱荣生慧眼识人,要他去开辟一个新战场。 
          五十五万元贷款,七十四名职工,六只染缸和十一间工棚。印染厂就这么起家。 
          隔壁就是国营的印染厂。 
          "大饭店门口摆个小粥摊。徐关祥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别说天鹅肉,就是老虎肉豹子胆,徐关祥也能吃! 
          "戴个黄帽子,卷个裤管子。"徐关祥就以这个形象走马上任。 
          "赤脚穿西装",这话更能形象地描绘徐关祥。 
          就是这个百分之百的"土阿乡",却有着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经济头脑! 
          那时正流行一首诗: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 
          他听多了听熟了也居然会哼了不过他哼的是自己编的词:没有一哪有千,没有千哪有万…… 
          好一个徐关祥,"拿来"就"立竿见影"。他从"一点点"做起-- 
          烧煤节约"一点点",电灯开小"一点点",螺丝捡起"一点点",坯布节省"一点点",用料配方精确"一点点"…… 
          一共有几十个、上百个"一点点"。 
          光这"一点点",一年就是几万几十万的净利! 
          "一点点"做起,很快成了亿元厂,千万元利润几百万元分配。 
          "千万富翁"的徐关祥,却有着毫厘必计的怪癖-- 
          锅炉房的煤烧过了,他用脚踩碎,放在手心里研磨成粉,看有没有黑的颜色,如果有,说明没燃尽,他就要据此去扣司炉工的奖金! 
          厂里造假山,太湖石一船一船驳过来,他非得亲自过秤,一块一块地称分量,称过了,没缺斤也不少两,他才肯在付款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铁面无私才能持之以恒。未来的儿媳妇在坯布上踏了个脚印,他按规矩张榜点名,罚款二十元;老伴在食堂养猪多年,现在食堂不喂猪了,就让她做小伙计,给客人端盘子,老娘舅找他让自己的儿子进厂做工,他说:前门无路,后门不开,你看得起我就放我一码…… 
          天王老子的后门也开不到盛印总厂去! 
          一边啬刻,一边大发,徐关祥被人称作"徐半镇"-- 
          投六百万,造鹰翔大厦, 
          投七百万,建印染大楼, 
          投八百万,搞物资大厦, 
          又投一百五十万,和别人拼造金融大厦,在全县第一建厂内银行…… 
          徐关祥为华厦第一镇立下了汗马功劳。 
          大难不死 
          但这家伙从来不肯满足也永远不会服输。镇上竞争对手很多,他总是咬紧牙关:上。 
          先在路南辟新区,然后全力以赴跑项目。 
          一九九○年,拿出四千万人民币,上一百零四台喷水织机。七月动议,九月就和日商签了合资的意向,前后不到五十天。  
          尝到了甜头,他又决定,再上新项目。 
          这正是踩红线的时候。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要国家一分钱贷款,又有外商来投资,为什么不能上? 
          要搞就搞大的,一千万美元,如何? 
          日商经过筛选后正在国营振亚厂和徐关祥之间选择。徐关祥急如星火,平时很少出门的他,一反常态,赤膊上阵,从县跑到市再跑到省一直到请出来常务副省长高德正……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毛泽东诞辰这天,他得悉纺织部有文件要下来,纺丝项目一律不上,他立即找到副县长金久益,两人一拍即合,赶快到南京!晚上八点多开车。 
          大雪下无声。车内的徐关祥也闭目缄口,车内的暖气和窗外的寒气缕缕交汇,使他不时地战惊瑟缩。灰茫茫的世界黑戚戚的苍天,徐关祥莫名升出来一种寂寞一种孤独。 
          徐关祥嗅出了一个人的喘息。金久益副县长坐在他旁边。金县长生病了,长年累月的劳累使他体质虚弱,老是和药品打交道。但为了他这个项目,几个县长一通气,还是让金久益和他一起前往省府金陵城。 
          这家伙并不孤独呢! 
          突然,车身剧烈地颠动了一下。急煞车!本来因为路滑,汽车始终慢速爬行;现在也同样因为路滑,急煞车之后小车还是继续向前面冲刺…… 
          第一辆小车栽到河里去了! 
          第二辆如法炮制。 
          第三辆,又像脱缰的野马失控的飞机眨眼间就钻进了冰冷的世界…… 
          他的车排在第六。 
          徐关祥的小车停住了,停稳了。 
          惊魂甫定,他大咧咧拍了下县长的肩膀:"你是七品官,命大!" 
          县长说:"你是吉人天相,我托了你的福!" 
          到了南京省某委,徐关祥就此大做文章:为了这个项目,县长差点送了命…… 
          对方被这真情感动了,忙说:我们同意,你上吧! 
          只差两天,纺织部文件到了。 
          他又唱自编的那首歌: 
          没有种哪有收, 
          没有收哪有钱…… 
          高投入高产出。作为全国乡镇企业"十大百强"的"排头兵",他淋漓尽致地显示了一种与他的外表绝缘的现代化企业家的大将风度。 
          他和吴海标等人反复筹划,最后确立了一个二点八亿元的项目。 
          二点八亿! 
          是的,徐关祥一个厂要投二点八亿。 
          百步大王 
          当然有风险。但他相信自己会走好运。 
          的确,他总是化险为夷-- 
          有人写恐吓信,要他把钞票送到指定地方,否则"满门抄斩!"他把这信送到公安局,然后若无其事上班下班。结果公安局布置捉人一无所获,那写恐吓信的也至今没写下文。 
          又一次,有人将迷魂药喷到他家里,不知是谋财害命还是另有所图,而偏偏这一天他没有回家…… 
          这两个案子都没有破。徐关祥说:算了!破不破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还活着。 
          小学文化也不满的放牛娃,财大气粗得令人咋舌。 
          但他仍然是个"小气坯"。"一点点"的厂规没有丝毫改变,一个五层的办公大楼,烧水扫地泡茶搞卫生只用一个人。全部管理人员只占职工百分之三。进煤无论多少吨,他依然一磅磅过秤,职工收益考核,依然不是算到几元几角而是算到一分一厘。直拨电话只用一个,白天在厂里,晚上搬了电话机在家里继续用。 
          他被高德正封为"百步大王",意为只在厂里转悠,却把几个亿的工厂办得有声有色。  
          不过他每天晚上在家里要和全国各地的供销人员以至有业务往来的外商通两个小时的电话。 
          "老乡"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就在综合分析各种信息的基础上,他要加快新项目的进度。 
          第一期工程他规定两个月上马。 
          承建单位咋舌了:"徐老板,你开玩笑?" 
          "白纸黑字,我要签合同的。" 
          "签也不行,这是超常规的,两个月无论如何来不及。" 
          "超常时刻就要有超常速度。我再说一遍: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那……" 
          "那我就找别的单位来建。" 
          "不……我们干!" 
          那个经理对人说:跟徐关祥打交道,真是没路走,但他还是佩服徐关祥的"超常"思维,为了保证两个月交付使用,他把建筑公司三十岁以下的精兵强将全都集中过来,实行二十四小时车轮大战…… 
          在厂门口,我转身指着厂里的铜钟:"这是什么意思?" 
          "争分夺秒!"他就说出厂里的两句口号:"月亮当作太阳数,日夜奋战争贡献。" 
          我又说:"你那铜制的老鹰是不是鹰击长空雄心勃勃的意思?" 
          他点点头,又补充:"老鹰自己找食吃,全是商品经济!我们乡镇企业就是要靠竞争,自己解放自己!" 
          说得绝了。 
          我突发奇想:"到明年,我给你写一本书。" 
          他说:"到一九九五年,你再来写。"  
       
      首页 2 
        3 4 5 
        6 7 8 
        9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