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在移民
作者:麦天枢
看到的场面,使他愣住了:在临时集中住移民的生产队仓房办公用房里,起起落落全是忙忙碌碌的人影,--男的忙着扎行李卷,捆绑被子,女的流着眼泪忙着给孩子擦眼泪,收拾包袱,全都要走了!
进了一家,他拦住劝:这大的黑风,河西人也是几十年碰一回,一个地方就这样,有好处,就有不好处,山上雪水淌粮食,滩里沙多就好刮风,这一过去啥事也没了。
这家女的说:淌金淌银,这一风还不都卷干净了!她不相信刮风还讲时辰。
进了另一家,他堵住门开导:多好的地方也有天灾人祸的,上海、广州多好个地方,三年五载还有个台风吹屋顶呢?河西还不刮场黑风了?
那家作主的男人呛他:上海叫它上海去,广州叫它广州去,保住这条命了,咱还平平安安回渭源。
又进一家,按住老人家肩膀头,他说:不信,你老好孬住一年看看,年里头再刮这一场,我个人掏腰包给你买回老家的车票……
老人家截住他的话:干部,让咱走吧,就算三四十年刮一回吧,咋偏就赶上我们来了刮,人留天不留,哪来的回哪安生……
不听劝阻的人流,终于谢绝了一切挽留,拖儿携女,挑担子背背篓,涌向火车站。三天时间里,光花海就走了二百六十人,大大超过西部移民回流十分之一的平均比率。河西各县各乡,安置移民是有"指标",领了"任务"的,半年一载都要写报告,作总结。大风之后,花海乡政府干部们研究上报移民"跑了"的原因,也真费尽了脑筋:你说照顾不好吧,咱的确尽了力了,大到住处,小到烧柴,哪样没想到?你说人家跑到这里是躲计划生育吧,十来天时间,谁还能就养个娃娃走了?你说人家是为了骗补助金吧,钱却还没发到个人手里……这些别处都有的"理由",他们一点儿也没有,只能令人难以置信地写上:风刮跑了。
在庄浪,笔者有幸与多家"刮跑"的人们交谈,大坎子沟里那个王大爷充满哲理一席话,好像使我对那场大逃亡的原因有了些理解。老人家蹲在炕头上敲着铜烟锅说:"啥孽怪不是天?咱这搭活不精爽个人,还不是天不下雨?老天的事,说不成成,它咋着你就咋着,人能算计了人,人算计不了天,别跟天耍性子。你想着河西好,弄不好,一场黑风把你也卷走了呢!你说这庄浪不好,走了,弄不准明年一场透雨,收上茬子也能过两年呢……"
无限信赖"天";又无限恐惧"天",这是完全生存于大自然喜怒无常中的人们的基本性格。
只有一个世界
含着泪笑?
含着笑哭?
不,什么样的字眼,都不能表达那些千奇百怪的奔逃给人的心理感受。
他和她,抱着六岁个儿子,为了逃离他们自己选定的新生活地,连夜跑了七十里!儿子走不动,拍打着屁股赶--他背着一卷铺盖,铺盖卷上还有一袋子面粉;她背着风箱(那是从老家背过来的风箱,舍不得丢了),手里还提一个包裹。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儿子嘴发青,母亲一屁股坐下去,几个小时才捶打着大腿站起来。为什么这样匆忙,这样急切?原因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头天早上,男人为谁家先浇地,跟邻居吵了,吵着找队长,队长说他没道理,要他按规矩轮。中午吃着饭,两口子就把规矩想到别的地方去了。在老家吧,穷是穷,有个事了,三亲六故的,还有个靠头,这单名独姓千里远,出门短三辈,真有个事了,向谁哭,跟谁讲呢?为了这不能不有的"靠",为了近在老家李庄八里方圆的"三亲六故",他们扔下了六亩麦苗青青的良田,扔下村里准备作个价日后卖给他们的三间砖房,永不回头地跑了。
她病了,一到河西就病了,开始躺在炕上不起来,见丈夫认认真真在那借住的房里操持起"家"当,真就闹着住院了。看,治,"心口痛","耳朵嗡嗡响","脑门子蹦蹦跳",越治越"厉害",只好领上她回。回到老家北山的窑洞里,那"病"立下全都好了,走近邻串远亲,门挨门地说这旱北山的好:"回来呀,咱这墙头上的鸟鸟子都叫得好听!"人说她这是心病,这山乡女人的话,还包裹着浓浓的哲理:"人不就活着个心么,心病了不叫病,啥还叫病?"
他正在院里收拾架子车--用一截草绳绑那断了楔头的木架,见人来,就势蹲下来,卷上烟,倒上茶,拉开了说他的河西之行,说他这一辈子最辉煌的"出门"经历:"地?好不好,光是听人说,雪有半尺厚,我也没去看,平倒是平,一眼都望不到边,就是住不惯。在这搭,一到晚上闲串门,日子一天不觉就过去了。到河西,一天就愁熬不落个日头;去串个门吧,那话说得跟咱不一样,能说个啥呢?一天到晚守着个灶头,啥都生生的,住了二十天,实在蹲不住了,就回来了……"
他,她,他们,她们,一个村跑回来了一大帮,村长一起喊来了,聚在王家屋里,听笔者和同行的省里的处长,县里的县长,乡里的书记,你起我落的问原因,随随便便地聊心思。那些丝毫不加掩饰的七嘴八舌,如果不作铺垫和交待,独独地拿出来,真难以明白他们究竟是在贬斥,还是在颂扬:
"河西那地方,平的呀,望你都一眼望不到边,哪像咱这边,走几步就有个转势?"
"好好个房,你住就住呗,盖就盖吧,还糊上一顶棚纸(河西的房子多自家糊天花板),不小心就戳个窟窿。"
"都是个种地,你不知道那河西用的都是啥家什,锹把直筒筒的,连个弯儿也没有;镰是个片片子,拿了手里没有三两重。扬场的叉,倒是铁的,一上手尽是叉头的分量。"
"好好个麦子,你不知道那河西是咋磨的?连个头遍二遍都不分,一趟子就粗的细的另开了;吃罢,也不会揪,也不兴拉长面,就是个厚片片子,嚼着软不软,硬不硬的亏了就是个粮多……"
榆中县移民办的老李,上南山一家跑回来的移民屋里了解情况,那汉子竟然说:"不说了,不说了,咱宁肯兰州城里舔碟子(讨饭),也不上河西吃麦子。"老李跟我说起这个"宁"与"不",心里十分恍惚:"麦记者,你说这叫个啥账呢?"当初我也恍惚不已,无法回答这不是数学的加减乘除,时下听着这些难辨味道的闲说,看看男人、女人们议论中毫无自愧,甚至有点洋洋自得的神情,似乎明白了许多难以明白的道理。
中国的土地上,"习惯"铸成的观念,贫困凝结的精神,或许是最坚强不过的社会堡垒。读过马列,坐过飞机,能摸桥牌作娱乐的人们,当初还不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么?这"宁"与"不"不是也长久地流泻为十亿之国的精神旗帜和行为准则么?那么,这些足未出村,在一道狭窄的山沟里便积累了几乎全部的人生的人们,排斥一切自己不习惯、不熟悉的东西,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宁"与"不"是拒绝的公式,是弱者的逻辑。
一个人,一批人,一群人,自我生存的天地越小,与之对立的世界便越大;自我生存的能力越弱,排斥外在的欲望就越强。对于只拥有自己熟悉的世界的人们,只把自己的精神领地和物质领地当作世界的人们,我们要理解他们,需要读一部还未写出来的社会玄学--中国式的。
三
唯一的事业与繁荣的动机
移出去与移进来
板镢头村,刘老太太手里攥着把菜刀,站在家门口的小巷里,冲着要来她家动员移民的支书咬着腮帮子,声音发直:"来吧,谁不怕开口子谁就来吧!我老婆子哪怕成年价要饭吃,死就是个不走,谁要硬想赶我老婆子出门,我杀了你个贼孙……"
青瓦村里的李老汉,乡干部一出村就大步流星走在村巷上:"狗日的,我看比国民党还坏呢,连日本鬼子都不如,这强声硬气的,不是来赶我们么……"他在一瞬间就召集了一个会,比乡干部一上午拉下的那个"动员会"更有气派。会后,全村家家锁上门,狗拴在大门口,严阵以待,等待乡干部上门。
宋铺村,大汉子杨先洲在移民动员会后,听人说乡里那迁移的单单上有他,一气之下,躺倒起不来了。躺到第七天早上,一声"狗孙们……"没喊个句整词全,背过气去了,堂兄邻侄抬了奔卫生院,张扬得一山沟的肃杀之气……
面对此情此景,乡村干部们惊魄不定,有的可以说是丧魂落魄,艰难和委屈便全都集中到党委李书记和政府魏乡长的办公室里来。
这是两个执行型的干部,从他们当了永宁乡的主要领导之后,任什么事也没有拉下亏空,但要上面有精神,有布置,他们可以不睡觉,不吃饭,扛着自行车一气跑三五架山梁。因此,县里移民的文件一下来,数额不小的"指标"一领受,他们便雷厉风行,几乎在同一天,宣传移民的黑板报,一块块立在了大路口;乡里的有线广播,一遍遍播送他们关于移民的"紧急动员",除了留个看门的,他们亲自带全体乡干部到各村开动员会,分配指标。按县里的"精神",他们如实传达:"一大半都是要移走的,竖横是个移,迟移不如早移";按照他们自己的设想,他们不无浪漫地向全乡宣称:到河西是"早上栽树,晚上乘凉","伸手就抓个热馍馍",至于根据么,到现在他们也没有找到,其中一位向笔者解释说:"上面叫去的地方,总差不了……"
有关移民的倾盆大雨,一下把毫无精神准备的老百姓冲到对立面去了,整个永宁已弥漫着胜于"文化大革命"的恐怖气氛。然而,"任务"在身,"指标"当头,他们没有时间研究"情绪"和情绪的原因后果,两个人商量了小半夜,产生的是更为强硬的方案:兄弟两人的,一定去一户;老子不去的,儿子顶上,儿子不去,老子顶上;说不通道理,推三阻四的人,写了纸蛋蛋抓"阄":哪村哪个来横的,带上民兵……
老百姓毕竟是老百姓。李贵清跑了,李平耳为去与不去闹了半场子离婚,张二张三尽管分了一回家,折腾过去该移的还是得移,七十五户强拉硬派的移民,终于被集中到乡政府大院里来了。怨愤化作悲哭,白天黑夜,串沟走岭,不停不歇。
十一月十四日晚,当县里接移民的汽车开到永宁乡政府门口,先前已泪干嗓哑蜷缩在院里的移民们,一个放声,个个应和,老的少的,哭成一院;不走的本来还在劝走的,劝上几句就跟着大放悲声,于是走与不走的哭成一街,连"硬着肠子干事情"的乡干部,也个个泪流满脸。两辆大轿子车(永宁乡人大多数都是第一次享受),塞满痛苦的肉体,塞满更为痛苦的灵魂,山路上摇摇晃晃地走了,留下一片经久不息的哭声……
如今,这些移民们的绝大多数,"踢蹬"了家产千里路上旅行了一周,终于又返回永宁--他们割舍不下的家乡。迎接他们的是从贫困到"特困",不少人家归来已是上无片瓦,手无一根缰绳,只好借住处,借牲畜,借粮糊口。
本来,对于西部移民,国务院有关部门和省里都强调"自愿"--在人的问题上突出"自愿"两个字,这的确是中国社会的一个历史性进步。然而,事情到了县里,到了乡里,怎么就搞起"硬指标",搞起"强迫命令"了呢?也不能简单地解释为干部素质差。那县里一听"移民",道理还没翻腾清楚,就下面派"指标",上面要"指标"。省里担心工作量大,说头年先搞一千,等有经验,群众理解了再铺开,他们却不,一张口就要下五千。在有些领导干部心中,这"积极性"背后的道理复杂了:人能移出去,耕地、产量、总产值是不移的,这一少一不少,表面上移出去的是贫苦困扰着的农民,而移进来的,则是长了尺码的"人均收入",当领导的"政绩"。个别人心思这么一歪,永宁和永宁之外的土地上,"移民大旅行"的悲剧便你起我落地上演。
与当地有关同志谈起永宁、郑和、颉岩"强迫"造成的景况,笔者听到这样一种意见:既然强迫了,就强迫到底,不让他回来--这是好事,又不是坏事,群众素质太差,这种情况下,不强迫可能就干不成事情。
然而,在永宁乡能够"强迫",在兰州,在北京也就可以"强迫";在"好事情"上可以"强迫",在"不好的事情"上,也就可能"强迫"。为了"尊重人"这个模糊的社会原则日渐清晰,我们已经付出了比物质贫困更加惨痛的代价。无代价实验
骆驼城,顾名思义,这片河滩,曾经有水,有草,有骆驼。只是由于旧年皇朝朝朝"征西"、战祸连连,水枯了,草绝了,上百年里黄沙如海。如今这片土地的主人们也进步了,能几百里外引雪山水了,能几十米底下钻窟窿打井了,票子出去机器进来,年把头工夫,一个移民基地也就有了些规模。只是开初来视察的某领导留下句话,河西移民,应该多搞点试验,看看能不能搞喷灌。领导那意思,或许是为了更好的经济效益,也或者是为用个"喷"的好看,不管怎样,一言之下,这骆驼城与任何别的移民点比起来便热闹非凡。
中国的"拍脑袋试验",从来就没有"试"和"验"的意思,那是铁打了、铜包了要成的事情,如果有个官大的给官小的下属吩咐个"摘星星"的"试验",弄不巧也会连声唱"喏"的。因此,这边当地机械厂真正试验着生产出来的喷灌机刚刚送来,那边必须有粮食果腹,有衣服裹身的活生生的移民,也六百、三百、二百地弄来了。
不曾想,这河西走廊的地,这河西走廊的天,就真个与别处的天和地有些什么不同,有些弄不明白的怪脾气。日头那个厉害--年降雨量只有五十多个毫米,年蒸发量却二千五百多个毫米,一年无遮无挡地照它个三千来小时。你喷吧,喷成雾,不等落地,全给你晒成蒸气上了天,喷成水,落下地来,那沙土里没有一点腐殖质,水点儿汇成小溪,全都淌走了,着水的地方,半个时辰就结成硬块块,喷的次数越多,它板结得越结实。于是,今天"雾",明天"流",流流雾雾,雾雾流流,八千亩土地总也不理会那辛苦,就是不长庄稼,不结果实。
试,认认真真,排排场场,有始无终地"试",谁也不用算计花了多少钱,国家的口袋里多的是,谁也不用计较用了多少工。只是苦了那近千移民,春里种,夏里耕,忙得季节都颠倒了,看着块平展展的田,听着那"哗哗"的水,就是吃不饱个肚子。数以百计的人家泥坯砌好了墙,买木头上好了房梁,连着三年等那"试验"的结果,这头,那头,一年里千里路上两头"抓挖吃的",没那耐心的,一年过去不等二年,干脆就卷起铺盖回老家了,加起来是一支二百来人的回流队伍。
当笔者到来的时候,这骆驼城的试验已进入第二阶段:一部分地退出试验,改用当地通用的渠浇式,果然种了这地的移民便家家收成,还有了交售余粮的,就连县农建办围起来种"招待瓜"的"专田"里,白兰瓜也一窝比一窝长得欢实。另一部分呢,还架了那半死不活的机器,大约是为了给有关领导同志留下些"安慰"。当地上上下下的移民干部,巴望着今年能不能全部都改成渠灌,不光现有的移民能稳定下来,还可能安排后续移民。不过,解铃还需系铃人,这"试"的结果,不知道啥时候才能真真切切地传上去,"不试"的"意见",不知道啥时候才能痛痛快快传回来。
采访之后,有同志劝我别写这骆驼城,说它"复杂","原因很多","不是那么简单",我想,写还是要写,因为事情的经历就是这样子,我用的是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当然,如果再动动脑筋,是不是可以作这样的讨论:喷与不喷的试验,你只管搞就是了,但什么时候也不要把百姓的生计拿来搞什么试验,近千口子人的命运这么一句话之间就贴了进来,事情才真正的"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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