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在移民
作者:麦天枢
不幸的是,这似乎无穷无尽的泉水,流到七十年代末,终于彻底穷尽了,紧接着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山水"满沟灌下来,把数百亩"宝地"荡涤无余,旱沟村也名副其实成旱沟了,千把人口连年眼巴巴盼望着老天爷赐好日子,老天爷无动于衷的年景,就上千里路上跑饥荒,乡政府门口争救济。前几年大型黄灌工程兴堡子川上水,这村里的人经不住白面馍馍的诱惑,一户、十户、几十户、上百户,渐渐就搬得村寒人稀。
等整个旱沟村已迁得只剩一片断垣残壁的时辰,李百年老汉家的矛盾也终于无可调和。已多次到川里看了种水田人家的好处的儿子,死活不陪着父亲守祖坟了,吵架干仗,一定要搬:"谁不愿走谁留下来!"
儿子媳妇打点了行装要赶了毛驴车上路,老爹真个就不见了。跑到山背后祖坟堆跟前,见老人家半跪半坐在坟地上淌眼泪,嘴里喃喃自语:
"不孝的,贼不孝的,都走了,多少辈子了,旱沟哪见个这摊场,连祖宗都不要了,还要祖宗的魂魂也讨口去么……"
儿子无可阻挡地走后,老人却坚决独自留了下来,守着李家祖宗的坟墓。种不动地,天旱,种了也白种;没有人跟他聊天,整个旱沟已经搬光了;锅里有吃的,儿子不是不孝,为老人家留了充足的口粮,于是,旱沟坡上不光李家祖坟,就连跟李家沾一点亲带一点故的人家的坟头,全都被老人家拔去了杂草,培了几遭新土,孤寂的阴魂受到了比往常更加细心的照料。终于无事可作的时候,老人家就坐在窑顶上,看着一坡断墙弃院,一遍遍地喃喃:"都走了,都走了,不孝的都走了……"
秋过,在水田里打了八千斤麦子(旱沟人家三十年里头一次)的儿子,用新麦蒸了一口袋雪白的"头面"馒头,昼夜兼程地赶来看老爹时,百年老汉正独自坐在窑头上流着浊泪喃喃。
儿子一头跪下去,号啕大哭:"爹,你莫这样,你真不想搬,儿子就是穷死,也回来守着你!"
今年初夏,在干部、亲戚的劝慰下,百年老汉终于还是搬了。儿子向他承诺了如下条件:每年清明、腊八,一定不忘祭祖宗;日后真看这川里"地气"好,就把祖宗骨头也迁下来……对有情的无情决斗
陡地沟人的祖先究竟以什么理由选择了这块土地繁衍子孙,今天已难以考证。有读过史志的推测,这山旮旯里住上人,与宋朝初年的"征西"有关;县里有学识的则认为,大半是明朝末期战乱的结果,因为定西、渭源的许多山缝里繁衍下来的人家,祖宗都是古时候的逃兵。唯可证实的是,别说到县城,离乡政府就隔了五六十里,修了多少年的路,花了数以万计的钱,如今路仍然未通;电线杆子这乡已村村有了,偏就这陡地沟远得"划不来",如今还是煤油灯照夜,没进过县城的孩子生来不知道什么叫广播喇叭。还可证实的是那陡:死了人,找阴阳先生看下块"风水",集中了半村的小伙子抬了棺材过山梁,一个人脚下没站稳,整个队伍都哗啦啦被扯倒,那棺材连尸体一起骨碌碌滚得成了片片,石板路上陪哭的也便真地哭了起来。一辈子又一辈子,一代人又一代人,在山缝里递过来,每一个生命都以其粗大的膝盖,所有关节处的"大骨节",证实了这沟里清亮亮的泉水里还有些多余的东西,以至于年轻人平路上也跑不起来,有的孩子五六岁还要大人扶着走路。至于那穷,看一眼窑洞、一间棚房就足够了,因为全村六十户人,包了地以后也没添什么家当,最"富"的人家能估算个百把元钱。
其实,陡地沟被人们想起来列入移民计划,也是十分偶然的事:一位省委负责同志下来视察,执意要看看最穷的地方,来了。过后与当地领导讨论陡地沟的"扶贫",竟然没个聪明的脑袋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只好留下了这样的意见:省里出钱,安排移民点,年后全部移出去。
大概一是由于陡地沟太陡太远,二是干部们算定了移民的好处,因此也没有担心被移者还有什么愿与不愿,这边派人打了个招呼,那边认认真真,紧锣密鼓地便作上了"安排"。时至阳春三月,县长、农工部长,还有地委有关部门干部一行十数人,开上陡地沟来,准备一气儿将这二百口人全都搬下去。
村头上的动员会刚开了个头,县里领导刚把那边"平展展的田"、"一年浇四次的水"、"公路就从庄子旁边过"说了个大概,村里打头的呼喊一声,小伙子们手里事先就准备好的家伙便都亮出来了。干部们先还劝,见前头真有人挨了家伙,十数人调转身从公路上往回跑。事后一位身临其境的女干部向笔者说起那场面,道:"亏了他们都得了大骨节,跑不动,要不追上来,那天非出事不可!"
原因呢?尽管之后再也没人敢进陡地沟作移民"动员",消息还是多多少少传了出来:上面要把全村人移出去的事儿进村后,村长与长辈、晚辈们在羊粪烧的热炕头上也开了一世界"会",年老的说外面再好也是"人家的",这陡地沟才是"自家的",真有那好地方,一时半会可能过得去,有一天当地人"找后账",弄不好真连个"地方"也没有了--陡地沟人还没有什么国家意识,只有占地为王的"地方"意识,在他们的心目中,就像这陡地沟属于他们自己一样,天下的水土都是有"人主的"。至于青年人,跑过外面的回来传出一道风:天上飞的"火箭"发现陡地沟有宝了,把我们弄走是要开宝呢--究竟是什么"宝",如今年老年少的都说不清。
不论怎样,今天的陡地沟还是先前的陡地沟。盛夏里一场冰雹,收成几乎等于零,如今陡削的山道上,一日不绝到几十里外粮站背"供应粮"的人,大骨节与粮口袋一起在深山中颤抖着,向外部世界显示着一种生存。
马塬的幸福
"真没办法!越是偏,越是穷,你就越是移不动他。"
在省里、在地区、在县里,听着一个又一个移民干部苦闷的感叹,对人和生活,人与幸福等等的恍惚便时时挤压着我的大脑。迎着八月的热风,迎着当空的骄阳,我钻进更多更深的山沟里去,想读懂北京的学府里丰富的逻辑体系不能解决的课题。
静远县的马塬村,俨然一个哲人,以它自然朴素的陈述,教导、开化着我的思维。
这个十六户人家的山村,差不多能说是自然与社会共同创作的一个传奇。它居住的一个大塬,高高低低,约有两平方公里,朝东是更高更深的山,而南边、西边、北边,是岁月和山水掘下的深深的沟。离乡政府一沟之隔,顺风时这边的大喇叭叫唤,那边就听得到,可要跨过去,你得在六七十度的山坡上爬三个半小时--这还必须是当地人的速度,如果要绕过去,黄土路上需要跑七十多公里!一代接一代,从解放初六户三十来口人,繁衍至今天的八十六口,他们在这塬上耕,塬上种,塬上的窑洞里享受他们的劳动果实(也常常享受七十里路输入的他人的劳动果实),一半以上的男人没进过八十里外的县城,一多半女人没到过沟对面的乡政府,仲家老太太今年七十八岁了,自民国初年嫁过来,不曾出过马塬一步。
然而,移民动员了三年,他们不移。
吉普车七危八险地开进村子,那场面像一幅内涵丰富的哲理画:全村老少全从窑洞里跑出来,夹道挤在路两边,孩子喊:"小汽车,小汽车!"大人则个挨个把脑袋从小车窗里伸进去,掂量里面个到底,他们的脸上全是一睹新鲜的幸福的笑脸,没有一丝丝城里骑车的看见坐车的那种情绪和心理的不平衡;大姑娘、小媳妇,穿着老式的对襟衣,踏着家做的百纳鞋,或拖着弟弟,或抱着幼子,站在一边打量来客身上的绸衬衫、脚上的皮凉鞋,目光中没有分毫城里人留心到"人与人不同"时的失落感,好似面对着与己无关的天外来客。
依常理,年轻人是最不安分的,我找了几个半大小伙子,坐在黄土路上"说日子"。孙二坐下,又站起来,背靠窑墙提了提羊毛编的裤带,"嗨,闲了耍啥?打石头罢,就是把石片片支好了,划好了杠杠,从裆里头扔,十几种样儿呢,谁赢了谁就跳楼。"他说着,拉过仲家石栓,作了个从人背上双手一撑飞过去的架势。
石栓抢过话头,兴奋得都不大像十七岁的小伙子:"夜里抓鸽子才有意思呢,找个前辈子的旧窑,拿片烂毡,一下子把门捂住,划个火,那鸽子就走亮了,一阵棍棒瞎甩打,也能打十几个,肚子里包上些盐,羊粪火一烧,可香了呢……"
孙二家炕垴里挂把二胡,我问:"你拉么?"他点点头。"拉些什么?""拉曲曲呗!""什么曲曲?"他摇摇头。
"十五的月亮?"我问。
他摇摇头。
"血染的风采?"
他摇摇头。
"一条大河?"
他摇摇头。
"白毛女?"
他还在摇头。
要他拉一段,他调调弦便拉了起来,那"曲曲"究竟是什么,相随的乡干部也说不清。传了他"曲曲"的爹也记不清。
仲庭祥,五十出头,马塬大姓中男人群里的长者,不当村长也是村长,他请客人到他家十多种颜色拼成的炕单上坐稳了"吃干粮"。一碟腌韭菜,几块干馍馍,一盆盐水鸡蛋汤。乡长说,"这是村里最上等的吃头了。"
边吃边说,当我谈起移民区移民们日子的变化,想转到马塬的前途上来,老仲十分爽朗地把话接住了:
"蛖!人这东西,不能比。人比人,活不成,人哪能都比着好的活人呢?静远城里有开汽车的,北京城里人家还开飞机呢?"
他吃口干馍馍,挟一点点(他只挟一点点)腌韭菜,继续阐述他的见解:"这辈子,也就成了,老娘七十八了,没病没灾,也没让她老人家饿着;大儿子媳妇也娶了,窑也箍下了;再抓挖上几年,老二成个家,女女子找个婆家,也就成了,人么,还图啥呢,只要老天给场雨,吃的喝的,全全的,图啥呢?"
他的自足感和安稳感,就如他稳稳地盘腿坐在炕上的高大身板一样,给人不可动摇的感觉,我完全失去了"说服"他的勇气。
"人比人,活不成"!?他旗帜鲜明地拒绝比较。大约人类一切似乎多余又似乎必须的欲望与不安,都是在那无限制的比较中无限制地发展的。似乎老仲和马塬人正是因为天然又顽强地拒绝比较,才使他和他们生活在这个几乎完全独立又十分安静的世界中。甘肃民勤五个女孩子,进城看了一趟电视,回山沟想想"都是姑娘与姑娘,咱就这样不如人",一块自杀了;北京城里的智者贤者们,隔海望了一眼美国、日本、西方,连中国和外国的"月亮",也苦闷不堪地琢磨起来了。然而,天然锁在沟里的马塬,还没有一丝这种压迫人类的不安感。
或许,马塬人真是幸福的。或许,我们这些坐着吉普车进来,想以北京城里或兰州城里的生活目标和幸福标准去影响他们的人,最终只能委屈我们自己。
二
风雪回头路
好人不如好神
想想,这关山真也不是多好个地方。地少,不够吃,年年,月月,天天,就操心一张嘴;山也太深,老婆得了病,肠梗阻,急抬慢抬,离乡卫生院还有五六里,咽了气了;养了个儿子,脸上的皱皮一天天长展的时候,那不该长的地方也看得显显的了:大骨节,硬邦邦的,一辈子接一辈子的水土病……好几个晚上没睡,和续娶的媳妇盘算这关山的难,那河西的好,总算是心下定了,家当能打发的三元、五角全打发了,一口木箱两个被卷,就上了西去的千里火车。
陪送前去安置的乡经委王主任"再好不过个好人",领了十二个,在金塔县村村领着一个个地"插",哪个看看不合适,领上再走。他赵炳录算个"事多的",看了几处都"不合适",终于在那十一个安顿完后被又一次领到了一个村--古城乡的头凤村。
机会真好:别人都暂住村里的公房,等天暖了,田里收了才能盖新家,他老赵一到就有房子:这村有户人家转城市户口走了,一院新房等买主呢,"价格对付就成";地是这家人多年种熟的,退后留着等移民,五口人的地他老赵可以三口人种,比当地农民地都宽。
那头凤村的干部、老乡,个赶个地"好人",春节还没到,一家二斤凑着背来一面袋细白面--这在关山过三个年也有余头了;村长上门时手里提一条猪腿,是村长送的--"那肥,膘有一寸厚";烧的柴,用的家伙,春来的籽种,头凤村人什么都给他想到了,凑齐了--他今天说起来还叹:"想想,这样待个外路人,真不易!"
无奈日子一多,人也就熟惯了。村里人把村里有限的新闻,无限地向这对带了个七岁孩子的夫妇发布:你那房,去年死了人的,那家女人好好的,半夜里悄悄上了吊;咱这村,过些年总有人家要出趟横祸--有毛鬼神,钻进谁家里谁家好些个年头不得安宁……
老赵心里打横,脸一天天的阴了;好端端的六间新房,突然半夜听到过去从没听过的声响,扫把放在院里,没风,半夜三更"叭"一声就倒了;老婆大白天不敢一个人在家,丈夫到哪,她就跟到哪,跟得他一个男子汉也只想回头看身后。
事也凑巧,又过些日子,小儿子在院里玩,一脚踩在玉米秆上摔个跟头,锁子骨就摔折了。给儿子包好了伤,夫妻俩一夜没有合眼:这坏神,怕真缠上这房子,缠上我家人了,你说小娃娃,平平的地上摔个跟头,我们小时候谁不摔个百回千回的,这一下下就骨头也折了,怕这地方,真住不得。天亮了再想,又觉着这地方真好:人好--几个月了,没一个娃娃给你气受;地好--家家都说一亩地打一千斤庄稼不是个难事。可夜一来又想那毛鬼神,终于觉得,人留神不留,还是住不得,人不得安宁,一亩地打二千庄稼又能咋呢?于是,再一个黑夜,夫妻把被卷儿捆成挑子,男的挑了;孩子和值钱的小东西打成背包,女的背了,踏着月光出了村,上了路,--他们记着村人的好处,怕碰见人没脸面告别。
黑风回旋曲
玉门。花海。数百万元一花,真就有点花海的意思了:几万亩土地平展展地推了出来;总长几十里的水渠笔直笔直地砌了过来;河西人的命根子--祁连山雪水,哗啦啦地流了过来。金钱和劳动铺垫的这个移民点,终于展开双臂迎接定西移民的到来。一个秋天,这花海乡平空里就增加了八百来口居民。
世界上的事,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移民前脚到,一场三四十年不遇的"黑风",后脚跟着也就上了花海。那是一场真真的风:初到时,看它像顶天立地的一堵黑墙,在隆隆声中,扑天盖地倾塌下来;黑风所到之处,路人伸手不见五指,捂着嘴巴才能勉强地呼吸;大风过后,根基不深的大冠树,斜躺在路边,年岁久的土屋,顶飞壁垮,金沙黄土,涂抹了所有物体的表面,花海、玉门、河西,的确遭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洗劫……
移民办的老刘,大风稍歇就往移民点跑。大风刮了几天,招待所里都摸着门框发饼干,移民们新来乍到,缺东少西,不知怎么个过法呢?他想去看看,力所能及地帮帮忙。
首页 2
3 4 5
6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