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云山传奇
作者:鲁彦周
"咳呀!"他的脸顿时拉长了,"你怎么把'四人帮'时期的东西,跟过去的运动相提并论!我整过人?我整的是什么人?我是捍卫党的原则。你呀!现在就有那么一些人,在揭批'四人帮'的时候,连十七年中党的历次运动也怀疑起来了,他们这是怀疑谁呀?你别听那些鬼议论,你现在是负责干部了,看问题怎么能这么幼稚?哼!我整过人?为了捍卫党的原则,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今后还会整人的,党内斗争,这是经常的事,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他在屋里大步走着,滔滔不绝地发起议论来,把我当做小学生,根本不容我插嘴。他认为现在有一种危险倾向,甚至有人公然批评什么长官意志了。他感到痛心的是,不仅像周瑜贞这样的人有,连某些高级干部,也在发表一些很不慎重的言论,这些言论,已经在社会上产生了反响,引起了人们思想上的混乱,右的倾向又在抬头了。最后,他声明,从十七年到现在,他都是正确的,狠狠批了我一通说他也整过人的"谬论"!
我望着他专横武断的神态,感到心里一阵阵发冷。我知道,他会坚持自己的看法的,但我没有想他会这么动感情,对当前的中央一些指示精神这么反感,看来在罗群问题上,还将有一场大风波,他现在还不知道我已经打印了罗群的材料!
他训斥了一顿之后,不等我有申辩的余地,就动身走到浴室里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屋里,又像那天和周瑜贞谈话的晚上一样,内心起了很大的波动。我望着长长的低垂着的窗幔和洒在地板上的微黄的落地灯光,听着外面哪里传来的隐隐约约的音乐,我想起了周瑜贞描绘的罗群和晴岚的夫妻生活,他们和我们是多么鲜明的对比啊!
"怎么啦?"他走回来了,站在我的面前,"就用这个态度来迎接我回来呀?"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了,这回他是用他那所谓温存的口气说话了:
"你操这些心干什么?"他说,"我早就跟你讲过,你别急躁嘛,你知道,提你当副部长,外面可有不少议论哪。来,别愁眉苦脸的了,你的任务是执行指示,一切有我,这还不好吗?"
"一切有他?"我心里一惊。正要反驳,没说出口,他已经把我搂住了。
他对我,需要的就是这个!
九
又是一天过去了!
吴遥回来后,就参加地委常委会去了,我们部里一切又恢复了老样,上班、生炉子、打开水,议论一下将要发表的中央全会公报,可能有什么新的精神,讲讲市面上的供应、物价,然后各人坐到各人的桌子上,各办各的事。
罗群问题的讨论,自然要等吴书记。
但是,我经过反复思考,我不愿也不想依靠我们部解决他的问题了,吴遥的观点我十分清楚,同志们的看法我虽然估摸不透,但由于我自己的地位,我却比过去更加明白了!
这天,我锁上门,决定亲自起草一个报告,直接去找地委第一书记。现在只有第一书记的态度,能解决罗群的问题了,罗群问题不解决,我无法驱除心灵上的阴影。
我希望第一书记能说服吴遥,这样既能解决问题,又不致影响到我和吴遥的破裂。而第一书记的态度,我是了解的,他已经几次批评我们保守僵化了,今天,我又听说,吴遥在常委会上,同样受到了批评。
我写了一个上午。中午,吴遥回来吃饭,情绪很恶劣,看见我几乎就像没看见。他这种目中无人,以自我为中心的表现是经常的,我倒也没有在意,也没有去理他。
我吃罢饭,招呼了女儿一声,又到办公室去了。临走的时候,我听见他在打电话。
我坐在静悄悄的办公室里,写着、思索着,有时我停下笔,看看晴岚的信,想从她的信上得些启发,使我的报告,也尽可能写得动人些。有时,我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外面正在化雪,点点滴滴的水,从上面落下来,落在窗前女贞树上,溅到窗台上,连玻璃上也沾上了水珠,水珠又顺着玻璃往下流。
我看着、想着、写着,我写罗群的遭遇,写他的忠诚,写他的研究,写他和晴岚现在的生活状况。不知不觉,忽然发现有水珠滴在稿纸上,我这才意识到,我哭了。
正在这时,我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我急忙拭了拭眼,抬起头一看,原来是吴遥站在我的面前,直瞪瞪地望着我。我不自然地站起来,我还没有招呼他,他盯着我,厉声地问:
"你在这里哭?"
"我没有,我是……"
"你是为罗群在哭吧?"
"老吴……"
"哼!好一个副部长!"他猛地关上门,走到我的面前。
"你要干啥?"
"我问你,为什么乘我不在家的时候,把罗群的问题翻出来?造我的舆论,说是我整的他?"
"他的问题本来……"
"他是典型的右派!"他根本不容我还嘴,大声嚷着,"他是反党反毛主席的,对这样一个人,你居然为了你们的那段关系,违背党的原则,盗窃我抽屉里的文件,利用职权,下令打印,逼着下级讨论,你这算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呢?"
"你别扯那些事好不好,我……"
"是我扯吗?你当我不在家,就可以钻空子吗?我什么都知道。我还提拔你呢!原来二十年来,你还一直没有忘记他,你这个……你睡在我的身边,心里却想着反党分子,你这到底是什么立场,什么感情?他是什么东西,你要为他讲话!我告诉你,满天下的右派改完了,也改不到他的头上,这就是我吴遥说的。"
他越说越有劲,越说越来火,不仅说,两手还在我面前指划着,嘴里吐着白沫。对他的反对我是早就估计到的,但我实在想不到他竟会这样发疯,我望着他那变得凶横的脸,心里像刀绞似地难过。我想辩白,想斥责他,想骂他是欠了罗群的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被他这一顿侮辱、责骂弄傻了!
我跌坐到椅子上,他又跟了上来。他还想骂什么,一眼瞥见我桌上正在写的报告,一把抓了过去。他两手颤抖地拿在手上看着,看了一会儿,一把把纸撕得粉碎,一下砸到我的脸上,同时又大声骂着:"好哇,你还准备打秘密报告,你对一个坏人,竟然那么充满着感情,而对我这个……"
我长了四十多岁,除了红卫兵造反派给过我侮辱外,我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糟蹋过,他砸得我满头满身都是纸,我脑子一炸,一下子就晕倒了!
我不知他还骂了些什么,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醒过来的,我只见他还站在我的面前,我胃里一翻,一下子吐了出来。他见我这样,忙又掏出手帕,给我拭嘴。我猛地推开了他,我把拳头塞进自己嘴里,才没大声哭出来。
他坐到对面椅子上,怔怔地望着窗外。
过了一会儿,我用自己的手帕拭了拭脸,我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我准备回去,他又用平时那口气说:
"你哪里去?"
我没有答他,径自去扭门。他站起来拦住我,轻声说:"你现在不能走!"
我当他是怕人看见我哭,让我迟走一会,我迟疑了一下,他又说:
"下午还要开会!"
我不知道此时他还要我开什么会,我望着他,他又解释道:"是我通知的。会议还是请你主持,我要讲话,你再把脸拭拭,那里有热水有毛巾。别让人看见这样子,影响不好。刚才我可能太急躁了一点,但是……"
他的但是下面没说出口,上班的电铃声响了,我重又坐到椅上,那些纸飘得满地都是,我茫然地望着它,我感到自己完全麻木了。他在房里走了几圈,想了想,把那些纸拾起来,揣进口袋里,走出去了。
窗外的水滴,更加大声地叭哒哒滴下来。那冰凉的雪水,好似打在我的心上,一直冰透了我的全身。
大办公室开始有人说话了,我听见一片"吴书记""吴书记"的喊声,他又大声和他的部下寒暄着。
我仍旧呆痴地坐在那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他还要开什么会,想走,又走不掉;不走,我现在还能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坐在那儿开会?
门又被推开了,吴遥又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那位朱科长。吴遥像是第一次进这办公室,他打着哈哈说:"宋薇同志,你在这里加班啊?怎么,身体有点不舒服?"那位朱科长也紧跟着非常关心地说:"宋部长,你脸色是不大好,别是受了凉吧!"
我简直想推开桌子,跑出门去,但是我却动弹不得,他们摆了这个架势,逼着我也不得不装作没事似的。我恨自己软弱,但是我还是站起来,掠了掠我的头发,说了一声:"开会去吧!"
今天部里人到的很全,吴遥习惯地坐到他的主席位子上,端着保温杯,一口一口抿着茶。他谈笑风生,和同志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一直到正式开会,他才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用眼光巡视着小小的会议室。
我推说头痛,让朱科长主持了会议,我还没有摆脱刚才因震惊而变得半麻木的状态。朱科长讲了一些什么,我根本没心听,我假装俯首看笔记本,极力想把自己的思想理出一个头绪。
吴遥开始讲话了,我也没有注意去听,现在他讲些什么,对我来说,有什意义呢!他统治了我二十年,我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我失去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性格,我只是他的一个附属品,我不能有自己的意志,甚至都不能有思想。然而我始终还是委曲求全,还是向好处去想,我极力避免和他发生冲突,然而最后招来的却是这样结果,把纸片砸到你的脸上,你还得继续坐在这里听他的训话。
屋里很静,只听到吴遥一个人的声音。我偶尔抬起来,忽然看到许多同志的目光都望着我,那些异样的目光,使我悚然。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这样看着我?这时,吴遥的话,才清晰传进我的耳朵,我听见他讲到我的名字,为什么在这个会上讲到我?难道……
我这才注意听他的讲话:
"宋薇同志,在处理这个申诉材料上是有错误的。"他坐在那里严肃地说,"老朱同志劝阻过她,可她没有很好地采纳老朱同志的意见。"
他竟然把这件事端到全体干部会议上来了!即使我对他已有认识,他这种举动,还是让我吃了一惊,同志们为什么那样看我,原来是因为这个。
"老朱同志也提醒过她,"他继续说,望也不望我,"说到我对这个问题有过交待,可是宋薇同志用庸俗的家庭关系,代替了严肃的组织关系,竟然打印了这个材料,使它得到了扩散,这更是件严重的错误,因为这些材料中,有攻击党的路线、特别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不满的言论,这种材料怎么能扩散?我们必须记住,要落实党的政策,又要坚持原则,否则我们还是要犯错误的。现在有些部门,一风吹的苗头已经出现了,对此,我们要严格把关。当然啦!宋薇同志是我的爱人,这是谁都知道的嘛!"
他哈哈大笑了!有的人也跟着笑了。他的笑声忽然又戛然而止。他说:
"但是我不能因为她是我的爱人,就不进行批评,我们不能助长这种作风,宋薇同志的毛病就出在感情上,因为……因为那个姓罗的老婆是她的同学,所以她才犯了这样的错误,在我们这个部门,是不允许有这种个人感情存在的,现在宋薇同志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了。她准备在适当时候,写出她的检查,对这种态度,我们还是应该欢迎的。"
我实在无法忍受了,他竟用这种手段对待自己的妻子,用这种造成既成事实的办法,逼我检查,而他从中却捞到了坚持原则、大公无私的美名,同时,又不露痕迹地压制了对案件本身的讨论。我脸色一变,推开椅子站起来,提上我的包走了。
他对我的举止,好像早已料到,我走到门口,听见他还在说:"女同志嘛,她心情沉重,她要回去歇歇。现在我讲讲今后的工作……"
我一口气跑到家,关上房门,伏到床上大哭起来。
我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我只有哭!
这天晚上,我搬到客房里睡去了。
十
第二天,我病了。
头天晚上,他见我睡在客房里,大为恼怒,又关起门教训了我一顿,说我是对抗组织,退出会场,说要不是他打了个圆场,把这事掩盖过去,以后怎么在那里工作?他还说,今天用这种严肃的公开方式,对我进行了必要批评,是完全必要的,这还是他的一片好意,问我赌的哪门子气,这像个领导干部的行为吗?
他讲啊讲啊,不停地讲,一直到我实在忍不住,腾地坐起来嚷:"我的头都给你讲得炸开了!我求求你,让我安静一下不行吗?"
我的尖锐的喊声,我脸上的表情,当时一定是可怕的,他这才惊慌地退了出去。
我把被子一蒙,躺到床上,只感到嘴里发干,心脏猛烈地跳动,头像炸裂似的疼,身上阵阵发冷,我摸摸头,我知道自己真的病了。
晚上十来点钟,女儿回来了,她一见我一人躺在这间没人睡的屋子里,又奇怪又惊慌,她跑到我的床前,连声问:
"妈妈!你怎么啦?"
我没有吱声,她轻轻掀开我的被头,看着我,又用手摸摸我的头,说:"你好像在发烧。"
我怕引起女儿焦急,只好说:"感冒了,不要紧的!"
女儿聪明地把脸贴到我的脸上,轻声问:
"你别是跟爸爸吵架了吧?爸爸在家也摆官僚架子,别理他就是了!"
我只得点点头,为了岔开她的话题,我问她,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她说:"我到周瑜贞阿姨宿舍去了,在那里听音乐,看书,她有好多好多的书,不像我们家里,少得可怜。"
"她怎么不到我家来?"
"她原说要跟我一道来的,后来她打电话去了,打完电话回来,哭得什么似的,吓了我一跳。"
"她哭?"我吃了一惊问,"为什么啊?"
"我问她啦,她说是一个好人快死了,她为她难过。"
"你问她是谁了吗?"
"我没问。"女儿摇着头,"我又不认得,问了也不知道,再说,她又急着要到哪里去,说是明天要请假上天云山!"
"上天云山?"
"妈!你怎么啦,你脸色这么难看!"
"给我倒点水!"
我感到全身发软,手也抖起来了。难道我的晴岚,我们刚刚恢复了联系,你真地会离开人间吗?我喝了口水,想镇定一下自己,可是无限悲怆的感觉,使我倒在枕头上,忽地又坐起来问女儿:
"她说是要上天云山,你不会听错吧?"
"我怎么会听错呢!"女儿说,惊讶地望着我的眼睛,"妈,这件事你怎么这么震惊?你也认得这个快要死的好人吗?"
我点了点头。
"他是什么人?男的还是女的?为什么你和周瑜贞阿姨都这么为他悲哀?"
"她是一个女人!"我伸手抚摸着女儿,"可是这样的女人是不多的,你妈妈远不如她!"
"啊!妈!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她?她怎么从来没到我们家来过?她到底是谁啊?"
"往后我会告诉你的,现在我需要睡一会,你也去睡吧,明天你还要上课呢!"
女儿放开我,又问我要不要吃药?我摇摇头,又催她去睡,她这才走了,轻轻带上门。
现在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白天的经历,刚才的消息,却使我感到胸中像塞了块大石头,堵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想安静地想一些问题,可脑子又疼得要死,什么也不能去想,我把衣服解开,把被子也撂开,还是感到热。我闭上眼,晴岚的温柔沉静的面容,又在我面前,那么亲切又那么疏远地望着我。我不禁喃喃地说起话来:"晴岚,你经过了这许多艰难曲折,在春天即将来临的时候,难道你真的会死吗?"她摇摇头,凑到我的耳边轻声说:"亲爱的朋友,不要为我而悲伤,我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但是我完成了我应该完成的事,我是幸福的,你呢?"
"我?"
"是啊,你!"
我猛然睁开眼,幻影消失了,只有台灯的苍白而暗淡的光,把我的影子投在那白得发青的墙上。
我颓然地把头歪到枕头上,身上又像疟疾暴发那样冷得发抖。
我就这样又冷又热,昏昏沉沉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女儿就跑进来了,我告诉她,我好多了,要她安心去上学。事实上,我感觉比昨天更坏了,全身疲软酸疼,伴有低烧,一夜之间,使我连走路都感到有些困难,头重脚轻,身子发飘,头也是昏昏沉沉的。但我还是挣扎着起来了,我要给周瑜贞打个电话,核对一下有关晴岚的情况。
我刚拿起电话,周瑜贞来了,这姑娘还是像我在街上碰到的那样,健康鲜润,没有留下什么悲伤的痕迹,虽然她的表情比较沉重。
我放下电话,急急忙忙问她:"是不是冯晴岚病重了?"她点点头说:"我昨天给冯晴岚挂了个电话,告诉她一些情况,可是接电话的却是罗群,他在电话里泣不成声,说晴岚已处于昏迷状态,恐怕快不行了。"
接着周瑜贞告诉我,她马上去天云山,车子已经有了,问我去不去?她还说:"你恐怕应当去一下吧,无论讲公还是讲私,你都应该去看看她!也许真地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去!我去!"我连声说,"你等一下,我马上就来。"
我想到房里拿件衣服,走了两步又转回身问周瑜贞:"要不要找个医生一道去?"周瑜贞摆摆手说:"一切我都安排了,医生就在车子上,你快准备吧!"
我慌乱地走进房里,周瑜贞也跟着我走进来。吴遥不知在房里做什么,看见我和周瑜贞,脸色不悦地问:
"你们忙什么,要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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