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云山传奇
作者:鲁彦周
这前前后后的经过,我无法向周瑜贞说明,我不能替自己辩白,也不能解释我的思想感情。我红着脸,呆呆地望着周瑜贞,我现在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我急想知道他的所谓罪行到底是怎么样的?文化大革命教训了我,我不能那样相信一切事物都是合理的了。
然而周瑜贞不愿说下去了,她只说:"希望你明天查一查他的申诉,不管他和你的关系怎样,就是我们从来不认识的人,我们也应该关心啊!至于其他情况,冯晴岚同志可能会寄信告诉你。"
周瑜贞走了,可她走到门口,猛然又冒出一句:"会不会是你那一口子,我们的吴遥书记,压下了他的申诉呢?"
"吴遥?"我吃了一惊,呆呆望着走出去的周瑜贞的背影,听见她把门"啪"的一声带上了。
一种可怕的疑虑,在我心头升起了!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我听到罗群和那位区委书记的谈话,区委书记不是说过什么"你的前任"什么的吗?难道以后的一切和吴遥有着密切的联系?
于是我又想起吴遥在文化大革命前飞黄腾达的情景。他是一步步提升,而罗群却一步步加重处理,这两个人的不同命运,正是从反右派斗争之后开始的。一个现在已是所谓高级干部,而另一个却压在最低层,戴着那么多的帽子。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现象?难道罗群真是反对了党,而吴遥真的是一个最忠诚的干部?我为什么又抛弃了罗群而同吴遥结合?
我不能禁止自己,把这两人在心灵上作着对比,我也不能禁止我把我自己和冯晴岚放在同一个天平上。
于是我又想起我们的婚姻。
我清楚记得,在考察队的时候,我是如何讨厌吴遥的。他的官腔官调我讨厌,他的自命不凡的派头我讨厌,他的动辄训人的作风我讨厌。我记得当我经历了在罗群问题上的心灵上的风暴之后,当吴遥的老领导、原特区第一书记,以后又成了我们的市委书记,对我提起和吴遥结婚的时候,我还是吓了一跳。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我工作的变动,我不断听到对吴遥的赞扬声,什么他原则性强,作风严谨;什么他工作有能力,政策水平高,等等等等。我们的市委书记还把我教训了一顿,"你对吴遥这样的同志还有什么犹豫的?你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难道你不相信我,不相信组织上对他的评价吗?你这个同志呀!"这样,我就渐渐对自己的感觉也怀疑起来了,我是不是在用小资产阶级的眼睛看人呢?
不久,来劝说的人越来越多,而吴遥在我面前又一直是殷勤而温顺的,我心一横,算了!可是当我们正式举行婚礼的时候,我望着站在身边的吴遥,忽然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惶惑、恐惧和害怕的感觉,我感到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栗。我四处张望,好像失掉了什么东西,以致于吴遥竟低声问我要找什么,我究竟要找什么,我自己又哪里知道?
今天,罗群的形象,又突然这么清晰地站到我面前来了,现在我才清楚地感到,我是永远失去了我应该找回的!
对于这些年来自己的生活,我不愿去回想,那种在家庭生活里也表现着专断的把别人当作上层交往工具的作风,想它做什么呢!
但是,我现在不能不问,当初打罗群第一棒的,难道真会是他吗?
六
第二天早晨,我匆匆洗完脸,吃了点东西,就到办公室来了。
同志们刚来,正在打扫卫生,弄得满屋里都是灰尘。我找到那位管申诉材料的同志,我问他:"我们有没有收到过来自天云镇的一位叫罗群的申诉?"
这位同志想了想说:"没有,我不记得有这个人的申诉。"
"你查查登记簿!"
"好。"
我走进我自己的小房间。小房间的炉子早生着了,倒是很温暖。窗外,雪也早已停了,但天还是阴沉沉的。
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见对面那张办公桌上面已积满了灰,这张办公桌是吴遥来组织部检查工作批文件时用的。这桌子里面也放有文件、材料,会不会在他的抽屉里呢?我走过去,想拉开抽屉,可抽屉是锁着的,我没有钥匙。
这时,那位管登记分发材料的同志进来了,他手里捧着登记簿对我说:"宋部长,没有查到你说的罗群的申诉。天云山来的申诉材料中,倒是有个叫冯晴岚的,她是替她丈夫罗群申诉的,事由摘要上写着。"
我一听果然有申诉材料,忙接过登记本子看了看,并问他:"这份材料是谁处理的?"他告诉我是一位科长处理的。我出去找到了那位科长,他不经意地说:"三次申诉都给了吴书记了!"
"为什么没给我看?"我有些气愤地问。
"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上面讲到了吴书记,"科长神秘地说,"所以我就先交给他了。"
"他批过了吗?"
"没有,不过他口头有指示,认为基本情节没有出入,不能纠正。"
我把科长打发走了,猛地关上了门,我心里感到一阵火燎燎的难受,果然如周瑜贞所讲的,是他压下去了!
我坐到椅子上,又很快站起来,我越想越不对头,为什么吴遥不跟我说这个呢?为什么申诉中还讲到他呢?我望着吴遥的办公桌,一种强烈的冲动产生了,我要打开他的抽屉,找出晴岚写的申诉材料。我试了试,抽屉锁得很严。我想起家里还有吴遥的一串钥匙,我匆匆跑回家,在他的写字台里找到了它,我又匆匆赶回办公室。
吴遥的办公桌被我打开了,我把里面的卷宗本子都找了出来,我正在仔细找寻的时候,那位科长突然推门进来了。
这个科长姓朱,是吴遥的老部下了,我很不喜欢他,因为他不仅好对上谄媚,而且好打别人的小报告,虽然,他对吴遥倒是非常忠诚的。
他看到我在找东西,小心地问我找什么?我告诉他,我要找那份申诉。他的小眼珠转动了一下,轻声问我:"宋部长,你今天一大早就要找那份申诉,是不是有什么重要人物交待过?"
我说:"没有哇!"
"那……"他大为迷惑了,"那你为啥这么着急?"
"没有重要人物交待!"我没好气地说,"可有普通人的反映,你告诉我,你晓得它在哪里吗?"
"不知道!"这位朱科长摇着头,摆着一种不愿介入的样子,又悄悄退出去了。
我没管他,重新打开那些卷宗,终于我在最后一份卷宗里发现了它!
我把东西收拾好,重新坐到椅子上,望着那熟悉的晴岚的笔迹,忍着心跳,迅速看起来。
我读着前面晴岚对罗群的介绍,她的热情洋溢带有文学性的描写,使罗群那种天真、爽直、热情和敢于坚持真理的形象,一下子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的面前,好像仍旧在含笑地望着我。
我不禁闭上了眼睛。
原来他的所谓右派罪行,就是在考察队批评了政工干部;他的所谓保护右派,是指我认识的一位工程师;他反对反右斗争,就是他没在考察队抓右派分子;他搞了个反党小集团,反对党,就是指他和区委书记凌曙对天云山的农业生产,发表了和特区党委领导的不同意见;他推行了一套极右的政治路线,就是指他改变了吴遥的一些错误做法,搞了那次形势和任务的教育。
申诉材料上的叙述,使我重新想起了罗群在天云山区的工作。天哪,这就是所谓右派吗?
窗外的风声,大办公室里人的谈话声,把我惊醒了。我睁开了眼睛,重新看下去,但是一件事实,又使我忍不住跳了起来,原来所谓罗群的生活腐化堕落事实,就是指的我和罗群在天云山的那段恋爱。
我惊骇得呆住了,天底下难道真有颠倒黑白到如此程度吗?
在冯晴岚写的整个反右斗争情况中,还提供了一个事实,当时就有不少人觉得不能把罗群定为右派分子,许多同志考虑到罗群的出身历史情况,认为只能给必要的处分,不能定为右派。可是当时的运动办公室负责人吴遥,硬是压下了这一部分同志的意见,在上报给省委的材料中,变成一致意见:开除党籍,戴上右派分子帽子。
一种愤怒和羞耻的情绪,几乎使我难以再看下去。我强行压制住自己,倒了杯水润润我发干的嗓子,接着看晴岚写的后两次对罗群加码处理的申诉,即一九五九年开除公职和一九六九年定为反革命。
这段历史情况是谁都清楚的,但罗群这一段的具体情况,我却又是毫无所知的。奇怪的是,冯晴岚在这两段的申诉中,一开始就说明,定案材料基本符合事实,她还引用了结论中所指的具体罪名,她说,那些话罗群是讲过的,但是她认为这些话是正确的,实践证明,罗群的言论和行为是符合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是一个共产党员光明磊落的表现,因此,不仅不能认为是错误,相反这正表现了罗群同志敢于坚持真理的精神!
看完了最后一页,我不像开始那样了,我感到有些踌躇,因为他的言论涉及到对一个历史时期的评价,涉及到党所领导的几次大的运动,在群众中散布了对反右派运动的不满言论,而且在大炼钢铁时,组织过人拦截炼铁队伍,破坏大跃进,这样既不像是一般的反右派斗争中的案件,更不像因为反"四人帮"被打成反革命的案件,六九年定他为反革命也是根据上述材料。
这种情况我们还没有碰到过,上级也没有具体指示,该如何对待这样的问题呢?
我站在房里,望着窗外的雪后景色,许多下课的孩子,在耀眼的白雪上奔跑着,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给白雪一衬托,格外显得鲜艳。这情景和两年前大不相同了,他们不再是不起眼的灰蓝色,也不再是以侮辱老师为光荣,而是天真活泼、努力学习、天天向上的了。我自己的惟一的孩子也在他们中间,她那小红帽像一团火,我远远就能瞧见,她此刻正在雪地里无所畏惧地向前奔跑,像是一下子就要跑到她们的新世纪。
我忽然想起,她有一次问我:"妈妈,你们还能够创造一个时代吗?"她不等我回答,又搂着我的脖子说,"我相信你们能,你们经历了那么多,你们懂得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这就是条件,对不对?"
当时,我给问愣住了,我想不到一个中学生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我搞不清,此时此刻,为什么忽然想到这个。
我的目光重又落到晴岚的材料上,现在,即使不看原始材料,问题也很清楚了。我知道,现在着手解决罗群的问题,阻力肯定是不小的,这种阻力首先就来自我的丈夫吴遥。他当然不会承认,当初他在罗群问题上,充当了一个令人憎恶的角色,可是要把问题敞开,他当时的面貌就非暴露不可。因此,他不可能不反对,而他的反对,肯定会在罗群的五九年的一些言论上做文章,而他又会是以保卫旗帜的名义出现,这么一来,别人就不敢发言了。
假使我坚持,我们的关系就会有破裂的危险。
破裂,我能有这个勇气和决心吗?
我已经不是年轻的时候了,我还能重建我的生活吗?而组织上又给了我现在的这个职务,社会舆论将怎么看?会不会把我和罗群过去的关系再公开出来?再说还有孩子。
我又想到吴遥。
我们的婚姻,我对他的感情,我内心是明白的。尽管如此,我们也还是在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了。特别是在近十年中,当我们一道挨"四人帮"整的时候,我们毕竟还互相鼓励过,我们经历了关牛棚、挨斗争、挂牌子、下放。在那困难的时刻,他,这个权力欲望极强,乌纱瘾特大的人,毕竟也没有投靠"四人帮",虽然自从他重新工作以后,又是故态复萌,重用亲信,对上谄对下骄,一切要看对自己权位的影响,把自己打扮成一贯正确。我们的家庭生活,又不知不觉恢复到"文革"前的冷冰冰的状态。但是说到要破裂,我还从来没有想过。
难道,到了中年的我,还要面临一次人生道路上的抉择吗?
别人都下班了,我还坐在那里,我恨自己缺乏决断。我又一次翻着晴岚的材料,又一次仿佛看见病弱的晴岚和赶着马车在天云山里奔走的罗群,而周瑜贞的那种质问的眼光,也在我面前浮现着……
我一直到十二点才慢慢离开办公室。
七
我回到家里,看到了冯晴岚寄来的信。
这封信来得正是时候,我多么想了解她啊!我饭也没顾上吃,就躲进房里读起来。
正像我们久已疏远了的关系一样,她的信开头也用了一般的称呼,她写道:
"宋薇同志:我们的现实情况,估计周瑜贞同志已经告诉你了。你的情况,她也约略告诉我们一些。对于我们不同的处境,她也有她的看法,她是一个新型的人,她的许多看法,倒是颇有意思的,但是,我们先不管她的看法吧!
"关于罗群同志的情况,我在我写的申诉中已经讲了。现在我想谈一些我自己的事情,通过我的一些想法,你对罗群可能会加深一些了解,因为我觉得你对他其实是不了解的。
"对我和罗群的关系,你可能觉得很奇怪。的确,在我的亲属朋友当中,为此而大吃一惊的人确实不少。他们经常问:冯晴岚这个人是不是神经上有点毛病?是不是有点浪漫主义?她为什么要主动背起一个沉重的十字架?把自己的一生绑在一个'屡教不改'的被开除公职的右派分子和反革命的身上?她现在肯定后悔了。这些人好像很同情我,怜悯我,其实他们是完全错了。对这些人,我倒有点怜悯他们,他们哪里懂得什么叫真正的幸福,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生?难道追求一个浅薄的庸俗的生活方式,追随一个你并不爱的权贵,取得某种物质上和虚荣心的满足,就叫做幸福?事实上,我对自己所选择的路,从来没有后悔过,即使我今天离开人世,我也敢骄傲地宣告:我是真正幸福的,是对得起养育我的人民和这个世界的。即使用一个较高的标准来要求,我也不感到惭愧,因为我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完成了我应该完成的事。
"然而这也可能是我这个傻人说的傻话。
"对工作、对事业,我们先不谈吧,因为你很了解我是如何热爱我们的社会主义工作和事业,对党对人民我扪心自问,我的感情是深厚的,我觉得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我才认识罗群的可贵。说句真心话,谈起对党,对毛主席、周总理,对社会主义的感情,你我比之于罗群都差得很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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