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云山传奇
作者:鲁彦周
引 子
心灵上的琴弦,一旦被拨动了,就难以停止它的颤动。
我没有想到,事隔二十年的今天,我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已经担任了地委组织部副部长的人,生命中的某一根琴弦忽然被拨响了。我更没有想到,这次触发,竟给我的生活,带来了这么大的变化。
一
一九七八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吃过晚饭,照例拿出从办公室带回的各种申诉材料,细细翻读。最近一个时期,因为中央有了实事求是、纠正错案冤案的精神,这类申诉材料多得惊人。这对我这个到组织部还不到半年的人来说,确实是一个巨大的压力。我读着这些沉痛的文字,想到一些同志的悲惨遭遇,心情总是感到异常沉重。我恨不得一下子就能把这些问题全部解决掉。但我这种心情在部里却遭到冷淡、窃笑。同志们把我这种心情看成是"不成熟的表现",是"不熟悉组织工作的新手的急躁病"。而对我嘲笑得最凶的却是我的丈夫,分管组织工作的地委副书记吴遥。他说我有点像刚到医院实习的学生,看到病人多就大惊小怪,一个有经验的大夫,是不会因为病人多就产生这种情绪的。
对这种嘲笑,我内心是反感的,我反唇相讥。我说,也可能正因为我是新手,我才没有学会你们那种麻木不仁的态度。但是,口头的辩论,并不能解决问题,我批的材料,还是被封锁在各人的写字台里。
这天晚上,我的情绪特别不好。外面正下着大雪,雪花无声地落在窗台上、玻璃上,从楼上望去,整个城市已经被白雪覆盖了。因为丈夫到南方养病,女儿又出去复习功课去了,我也就没给屋子生火,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特别冷。我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想起办公室里一些人对问题的冷漠态度,又从他们身上,想到我的丈夫。那些人都是我的丈夫一手培养起来的,他们对我的调来,似乎很明白内幕,我不过是我丈夫放在组织部的一个工具,我的意见是无足轻重的,关键还是要看吴遥书记的态度。每当我一想到这里,心里就感到堵得慌。
正当我对着卷宗发愣的时候,有人敲了一下门,我应了一声,门被推开了。只见一个黑影子站在走道上,正在扑打着身上的雪花。
我急忙问了声:"谁呀?请进来!"
很快,一个年轻的姑娘走了进来。这姑娘叫周瑜贞,是我们地区规划小组的一个技术干部。她今年还不到三十岁,用她自己常用的口头禅来说,是"受了洗礼的一代人"。她是中央某部门一位负责同志的女儿,是不久前才调到我们这个地区工作的。我丈夫吴遥曾是她父亲的下级,我去世的父亲也认识她的父亲,所以她也就成了我们家的常客,来往像自己家一样。她虽是学技术的,可是却喜欢议论政治。而议论起来又尖锐泼辣、毫无顾忌,有时,把人们都回避的一些问题,也会一下子赤裸裸地端出来,常常弄得对方张口结舌,只好设法岔开她的话题。她对吴遥和我们的工作,也经常挖苦、嘲笑,说我们是"离了本本就是瞎子",是"冰库里的鱼,又冷又看不见天"。她连我们那空得可怜的书架,也不放过。她非常奇怪,我们的精神食粮那么少,又那么单调,怎么又能自以为高人一等,决定别人的命运?总之,这是一个有点与众不同的姑娘。
我丈夫吴遥,开始对她是非常热情的,后来,渐渐不喜欢她了,说她自由主义气味太浓,有一种危险的倾向,只是因为她父亲的地位关系,他才在表面上照旧热情地接待她。可我倒是对她很有好感,我喜欢她的坦率,我从她身上,有时也能看到我过去的影子。加上,我和吴遥在一起,并没有多少话好谈,我们生活得很单调、很枯燥。我们的家庭气氛就像这所房子一样,很大,很空,有时还很冷。一种寂寞苍凉的感觉,常常向我袭来,这时,我就特别希望有一个像周瑜贞这样的人同我一起,无拘无束地谈谈天。
今天,我也正处在这种情绪之中,所以看到她来了,我很高兴。我帮她脱掉了大衣,让她坐到沙发上。可她呢,跟往常不一样。以前她来了向沙发上一靠,红扑扑的脸上,总有一种嘲讽的笑容,很快,她就会找到一个现实生活中的题目,发表起尖刻的议论来。可今天,她很不同,她在沙发上没坐几秒钟,又跳了起来,她嚷了一句:"这屋子好冷!"又把大衣披上,在房里来回走了几步,转过身,睁着两只大眼,好像第一次看到我似的,上下打量起我来。
我被她这种神情,弄得莫名其妙,我说:"你怎么啦,干吗这么看我?"
她异样地一笑,摇了摇头。
我更加奇怪了,我问她:"你碰到了什么事吗?"
"我最近出了一趟差,"她说,这才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给自己倒了杯水,捧在手上,又坐回到沙发上来补了句:"我是到天云山去的!"
"啊,你到天云山去了?"我惊讶地问,"那里现在怎样了?"
"一言难尽!"她把我也拉到沙发上,又一次瞅了我一眼说,"你从前不是去过那里吗?"
我点点头。我是去过天云山,可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她怎么知道我去过的?她见我用疑问的眼光望着她,便神秘地一笑,说:"你知道吗?这次我去天云山,碰到一个怪人,他还有一个也很怪的妻子。"
"什么怪人?"
"我很难分析他。"她说:"也许是个英雄,也许是个叛逆者,或者像你们常用的那个词:屡教不改的什么分子,这得看各人怎么看。"
"哪能这么说?"我说,"是非总有个标准!一个人也总有他的主要方面。"
"标准?"她冷笑了一声,"究竟什么是标准?你这个组织部长倒给我说说看。'四人帮'有'四人帮'的标准,你们有你们的标准。而我呢,我也有我的标准。"
"啊!这么说你和我还有不同的标准?"我笑起来了,"这倒是头回听你说。"
"当然不同!"她提高了嗓门,两条秀丽的眉毛也扬起来了,"恨'四人帮',反对'四人帮'的标准,我们可能是相同的,但在别的方面就很难讲了。"
"你讲具体一点嘛!"
"我一具体,你可能又要害怕了。比如说,这十年主要危害是'四人帮',那么再往前推,是不是就没有问题呢?反对了'四人帮',固然是英雄。在'四人帮'出现以前,反对了不良倾向,算不算是英雄呢?再具体一点吧,他反对的不仅是一般不良倾向,而且涉及到当时错误的路线、方针、政策,你敢不敢在政治上肯定他呢?"
她说到这里,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我因为她讲的题目相当大,沉吟了片刻,没有回答。她见我这副样子,胜利地笑了:"我说嘛!你不敢回答了吧!"
"这有什么不能回答的!"我不服气地说,"我不过是在考虑,你讲的怪人究竟是个什么人?"
"按我的标准,"她说,忽然站了起来,"他当然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可爱的人!"
"原来你是碰到了你理想中的英雄了!"我嘲笑地说。
"你别用这种口气说话。"她皱了皱眉,顺手在花盆里摘了朵腊梅,放在鼻子上嗅着,两眼望着窗外的仍旧在大片大片飘落的雪花。我很惊奇,她怎么忽然不讲话了。我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边。我问:
"你怎么啦,小周,为什么不吱声了?"
"我在想那个怪人。"她毫不遮掩地说。
"哦!他是很年轻的人吗?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把一只手加到她的肩上。
"他不年轻了!"她苦笑了一下,"他也没有什么工作。他和我也不是同时代的人。我是在想,他的同时代的人,为什么会那么冷酷无情地抛弃了他?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遭遇?我应该从他的遭遇中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又该怎样从他的生活里吸取我应该学习的东西!"
她这么一说,我更感到惊奇了。她究竟碰到了什么样的人?这个人为什么竟值得她如此为之感叹、赞佩?我着急地问:"你到底碰到了谁呀?"
"是一件很偶然的事。"她说,"你想听听吗?"
我点点头。
"好吧!我就给你讲讲吧!"她把我拉回到沙发上,我们两人坐在一起。
她开始讲了起来--
二
"我这次不是到天云山区去了吗!"她说,"说起天云山,你也是很熟悉的。"
"你怎么知道我熟悉天云山?"我忍不住问。
"反正我知道呗!"她狡黠地眨眨眼说,"我求你别打断我,等我讲完了,你再提问。"
"好吧,你说。"
"我到天云山的任务,是为我们规划小组,找二十年前的关于天云山的规划书,这是省里急等着要的。这份规划书,为什么二十多年前制订出来,二十年后又去找它……"说到这里,她自己也笑了,"你看,我自己倒提问起来了,不问这个吧!
"那天我下了火车,没买到公共汽车的票,一个热情的同路人,看我着急,自告奋勇要去给我想办法。我在马路上等着他,过了一会,他来了,说是有辆运货的马车要回天云镇,他已和赶马车的讲好了,可以带我去。
"我跟着这位热心人,找到了那辆马车。
"马车的一切已经准备停当了,车前坐着一位正在低头整理什么的车把式,他的旁边坐着一个女学生,她用雪亮的眼睛盯了我一眼,要我爬到那麻袋上,那里已经给我准备了能坐能靠的地方。
"那女学生俯身和赶马车的说了句什么,赶马车的点点头,也许看了我一下,也许没看,我也没注意。我把自己弄得舒服些,靠在上面。等我谢了那位热心人,车把式便扬起鞭子,马车向前滚动了,马铃声和蹄声,有节奏地响了起来。
"这天天气很晴朗,只有几片白云浮在天际,中午的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我斜靠在马车的麻袋上,望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老乡,望着远处高耸入云的天云山,不禁神思飞驰,在有节奏的车轮滚动声里,沉入到所谓幻想境界去了。
"我想象着天云山当年闹革命的情景,想象着当年来开发天云山区的年轻人们,我又望着那远处山岭上的古城堡遗址,想象着中国的悠久的历史……"
"你怎么知道那个古城堡?"我被她的讲述,带到我当年生活过、工作过的地方,不自觉地又问起她来。
"我在出发以前,就跟人交谈过,在车上,我也跟人谈过天云山。"周瑜贞瞥了我一眼说,"我也看过天云山志,我知道那古城堡的历史。啊哟,你看,你又把我的话打断了!"
我没有吱声,只用眼色示意她再讲下去。我心里忽然隐隐感到一阵不安,我莫名其妙地意识到,这个姑娘大雪天跑来跟我讲这些,可能和我的某一段生活有关吧。
"正在我沉思的时候,"她接着说,"车前面两人的谈话,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发现那位年轻的女学生和那位赶马车的,好像有一种特殊的关系,我靠在车上有意无意地听着他俩一直非常亲密地低声谈话。这时,我听见赶车的哈哈大笑了,他笑得非常爽朗天真。他对那姑娘说:'小凌云,你也染上了这个时髦的毛病了,讽刺、挖苦、嘲弄我们生活中的某些现象,用一些最尖刻的言语,来表示自己的最新见解,这些都是很容易的,可是这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呢?'那个被叫做小凌云的姑娘难为情地一笑说:'话是这么说,可一看到一些事,心里就憋不住!'赶车的摇着头说:'憋不住就严肃地斗争嘛!就从自身先做起嘛!就把劲头用到刻苦学习、努力工作上去嘛!'那姑娘咳了一声说:'叔叔,有几个能像你呀!'赶车的又笑了:'我算个什么,我只不过不喜欢垂头丧气,相信真理一定能战胜谬误罢了!'那姑娘把头向赶马车的肩上一靠,亲热地说:'你这个怪叔叔啊!'
"我听着这两人的谈话,越听越感到惊奇,一个赶马车的怎么会说出这些话来?它既不是劳动人民的语言,也不像一个车把式的思想。
"我不由欠起身,歪头打量起这个车把式。这个人,年纪可能在四十到五十中间,他身上披了件破军大衣,那种大衣还是五十年代实行军衔制的产物,已经像是麻包布了。他头上戴了顶天云山区农民常戴的套头帽,一直压到两条漆黑的眉毛边上。他的脸从侧面看过去,轮廓特别分明,眼睛鼻子和脸型,使我想起我看过的一个希腊雕像。我越看越觉得这个车把式有点怪,我很后悔我上车时没有仔细注意他。
"这时,马车已经走到峡谷中了。这是通向天云山区的有名的大峡谷,我们在前面看到的古城堡,就是从这个峡谷通去的。这个古城堡据说是明朝的一个大官僚地主为了防止农民起义修的,清朝时的地主,为了防太平天国的革命军又重新加固过。它现在还虎视眈眈,高踞于峡谷之上,仿佛还要继续封锁着天云山区。
"我无心思索这古城堡的过去和未来,我很想找个借口和这位车把式攀谈攀谈,可是,他和那个姑娘一进入峡谷,脸色都变得严峻起来,他俩紧紧靠在一起,望着前面什么地方,仿佛不知道还有我这个人存在。我只能暗暗地观察他们,却找不到机会询问他的情况。
"马车快要驶出谷口的时候,这位车把式忽然朝马吆喝了一声,让马车停了下来。他先跳下车,那个年轻姑娘也跟着跳下去了,车把式回头朝我招呼了一声说:'对不起,请你等一下,我们去去就来。'
"这正是攀谈的好机会,我忙赔笑说:'你们要去很久吗?'
"'不!'他说,'一会儿就回来。'
"'我能跟你们一道吗?'
"'不!'他又是一个不,不过这回口气挺温和的,'我们是去看一个亲人。'
"'啊!'
"'今天是冬至节。'他解释了一句。'我们是看亲人坟墓去的。'
"原来他们是去看坟墓的,我望着他们走进松林里,望着他那高大的时隐时现的身影,一种神秘的感觉强烈地刺激着我,他到底是什么人?他们现在又是去看什么人的坟呢?
"因为等待,感到很寂寞,山风从峡谷里吹过来,吹得我直打寒噤。我无聊地跺着脚,无目的地朝峡谷里望着,这才发现,峡谷最狭处,还有一个没有修成的水库坝址,乱石、泥沙、水泥块,到处都是,一股不小的水流,发出轰然的鸣声。
"一小时以后,他俩从松林里下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位老乡。我不知道这些老乡是哪来的,也许他们就住在松林里吧!那几位老乡和我们的车把式关系好像极为密切。他们在一起做着手势讨论着什么。到了近处,我才听清一位老乡说:'你说得对!今年冬天,我们就要这样干了!公社大队不同意,我们也要做,一定要改田还林了。'
"'你们拿着政策条文跟他们说。'我们的车把式继续给他们出点子,'有的人,就迷信小本本,你们就用小本本跟他们辩。他们总是把群众的觉悟估计过低,他们可能以为你们还不知道现在的政策呢!'
"在车把式和他们说话的时候,有一位老乡忽然把一口袋东西交给我,又低低对我说:'同志,请你把这收好,等到了天云镇,你把这个给他!现在你千万别说。'
"'你为什么不当面给他?'我奇怪地问。
"'他不会收的,他爱人有病,生活很难。可他又从不要人的东西,这是我们送给他爱人的。你快放好。'
"他也转身和马车夫谈心去了!
"我们又耽搁了半个小时,这才和老乡们告别走了。走了很远,我回头还看见老乡们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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