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云山传奇
作者:鲁彦周
"这情形更使我感到迷惑,也使我断定,这位车把式决不是一般的车把式,他和老乡间那种感情就不是一般的!我又望着坐在车前的他,这时,那小姑娘正靠在他的肩上,他们又在讨论着什么。我听见那姑娘说:'我……我一看到爸爸的坟墓,我就想哭。我不光是哭爸爸,我是哭你!好叔叔,他们对你太不公平了。'那车把式摇摇头说:'个人遭遇算不了什么。问题是在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再也经不起挫折了。'讲到这,他忽然回头望了我一眼,我装作看山景,他又回过头去和那姑娘讲起来,不过,这回声音小了,我只能断断续续听到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四人帮",中国的历史包袱不轻……历史根源,社会根源……青年人的责任……'
"他显然是在回避我,这使我有点气恼,同时也使我下了决心一定要把他的来历摸清楚。"
周瑜贞讲到这里,喝了口水,我也早已忘掉我手中的毛线了,我非常想问她:这个赶马车的叫什么名字?可有种无形的东西阻止住我。我愣愣地靠在那里,等待着她的下文。
周瑜贞放下杯子,也沉默了一会儿。外面的风声凄厉地响着。我抬起头,无意中看到墙上挂着我和吴遥的结婚照片,吴遥那微微眯着的眼睛,望着我在笑。我赶紧把目光移开了。
"这大雪天,他们现在怎样了?"周瑜贞忽然轻轻地说。
"谁?"我惊醒过来。
"那个车把式啊!"
"啊!你怎么不往下说了?"
"好!我往下说!"她笑了笑,接着说,"下午五点钟左右,我们到了天云镇,这就是当年设过特区,后来又撤消了的地方。"
"天云镇现在还热闹吗?"我问。
"我不想形容它,因为我不知道它过去,也许它比当年要好些,但我总感到它还是简陋得可怜。那天,我们先到了镇上的供销社门口,这辆马车是给供销社拉货的。马车停下后,那位车把式才招呼我说:'同志,已经到了!镇革委就在那边。'
"我提起旅行包,跳下了车,把老乡给他的口袋给了他。他接过口袋,叹息了一声,又把它放在车上。我望着他,可他头也不抬,和那小姑娘忙着解那些绳子,这时他又变成道地的普通的赶马车的了。
"我迟疑了片刻,没有走。他抬头看看我,很奇怪我为什么还站在那里。我忙说:'我还没谢谢你哪!同志,你贵姓?'
"'我姓罗,叫罗赶车!'
"'罗赶车?'我反问他,"这不是你的真名字。'
"'这个名字不好吗?'他说,笑了起来。
"我第一次正面看见他笑。他一笑,脸上就出现了一种特别纯真的表情。他那浓眉下的眼睛里,也蕴蓄着我很少见过的深沉而又善良的光采,使人一见就感到他有一种很动人的魅力。我再次断定,他不是一个普通的赶车人。我想再问,可他已经扛起一个沉重的麻包,迈步向供销社走去。
"我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看。只见他正在吃力地走上台阶,他那压在麻包下面的高大身躯躬了下来,他那破大衣的下摆抖动着,他那套着一双破长筒皮靴的脚和腿,也在颤抖,发出一种吱吱的声音。我赶紧回过头来,一种酸楚的滋味,突然袭上我的心头。我想找那叫小凌云的姑娘问问,可她也扛了件小包,跟在他后面进去了。
"我只得怏怏地离开了,但他的影子始终在我脑海里萦绕。我在想,他是不是被整的干部?前两年在'四人帮'横行时期,干部赶马车,那也是很普通的事。可现在已经是一九七八年的冬天了,一般说,受'四人帮'迫害的人,绝大多数早已恢复工作了,即使没有工作,也不至于还在赶马车、打麻包。那么,他到底是什么人,居然有这种谈吐,有那种特别的风度呢?
"到了镇革委会,我先把我的来意说明了。镇革委会一个干部,看了我的介绍信,听了我的说明,连连摇起头来。他告诉我,当年天云山特区党委的材料,一部分在五九年撤销建制时运走了,还有一部分存在这里,也在文化大革命中给烧光了,现在哪能找到什么当年的规划书?不过,他也给了我一个安慰,答应找找线索。
"这样,我就在一个小旅社里住下来了。
"天云镇的傍晚,还是比较热闹的。广播喇叭正在播送着关于落实政策的新闻,小厂矿的工人和周围的农民在街上来来往往匆匆走着,马车、拖拉机和人拉板车依旧川流不息,发出嘈杂的声响,这镇上的声响,似乎也反映了粉碎'四人帮'后的脉搏跳动。
"我洗了脸,孤独地坐在小木楼的走廊上,望着街道上渐渐稀少了的车辆、行人,无意中又看见了我乘坐的那辆马车驶了过来。那个车把式裹着破大衣,手里捧着一本书,蜷缩在空了的车上,神情专注地看着书。那个小姑娘可能过于辛苦,趴在车沿上睡着了。没有人管的马,慢慢地朝前走着,它的蹄子敲在石板路上,发出了单调的声。
"我又一次出神地望着他,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又重新向我袭来。这时,正好有一位服务员走过,我连忙指着马车问她:'那个赶马车的是什么人?'
"胖胖的服务员,随便看了一眼,'啊'了一声说:'他啊!一个老反革命!'
"'老反革命?'我吃了一惊,'他是……'
"'他叫罗群!'服务员说,'说来也怪可怜的。'谈到这里,大约是怕人说她同情反革命,丧失立场,急忙补了一句:'可也是自找的,谁叫他那么顽固呢?"
周瑜贞讲到这里,我跳了起来,说了句"你等一下",就跑到房里去了。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为什么这样冲动,我只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我需要镇静一下。
我没有想到,她讲的是罗群……
三
我跑进自己的房里,匆匆打开一个箱子,从箱里翻出一个本子,一包照片,从许多照片当中我挑出了一张,捧在手上,眼睛也就离不开它了。
这是一张两人合照的照片,一个男青年和一个女青年,两人站在周瑜贞讲的那古城堡上,互相紧紧靠在一起,眺望着远方,两人脸上都是青春焕发,洋溢着幸福的表情。
啊,逝去的青春啊!
五十年代初,当我还是革命队伍里一个十六七岁、梳着两条辫子的小鬼的时候,组织上把我送进一所学校里去了。说是要把这些嘻嘻哈哈的小丫头,培育成搞建设的专家。当时和我一道被送去的大都是解放区的子弟,有点文化,也有点实际斗争经验。我们都满怀信心地进了学校,一致表示,要做一个红色技术人员。
一九五六年,我们从技术学校毕了业,这时我们已经是懂得一些科学技术的大姑娘了。
也就在这一年的秋天,我和我在学校的一个好友冯晴岚,一道分到天云山区综合考察队。
天云山绵延数百里,莽莽苍苍,有峻峭的高峰,有湍急的河流,有原始森林,有丰富矿藏,是一个比较理想的建设基地。当时,省里准备在这里大搞一下,所以不仅派了我们这些人来,还专门把天云山划成一个特区。
我们综合考察队,大都是年轻人,用当时流行的语言,叫"开始走向生活"。在学校关了几年的我们,一下到了这美丽的山区,就像自由自在的小鸟,简直快乐得飞起来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星期天,我约了冯晴岚去逛那古城堡。
我们两个一清早就出发了,那时的我,可不像现在。我爱笑、爱跳、爱唱,跟冯晴岚完全不一样。她是个沉静的,从容貌到性格都不容易引起人们注意的人。我呢,却是属于所谓"美丽活泼而且骄傲"的那种类型。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俩成为好友。
我们一出天云镇,就碰上了我们队的政委。这是一个古板的人,一天到晚要训斥知识分子,好像知识分子一天不训,就要走上邪路。当时我们都讨厌他,为了避免被他撞见,我拉着冯晴岚钻到竹林里。虽然是秋天,竹林里仍旧绿森森的。我一头跑,一头暗暗地笑,没想,在转弯处一头撞到一个人的身上!
这人给我撞得哎呀了一声,我猛地一抬头,只见一个高大的年轻人,被我撞倒在地上。他愣愣地望着我们,我也惊愕地望着他,他大约正在躬着腰打猎,冷不防给我撞倒了,一杆猎枪却紧紧抓在手里。
我先是发愣,后来,忽然噗哧一笑,我一笑他也笑了。我见他坐在地上笑,样子有点滑稽,忍不住大笑起来。他见我大笑,他也大笑了。还是冯晴岚不过意,讲了我一句,我才止住了。
"你们这两个疯姑娘,干吗这么跑?藏猫子吗?"他拍拍身上,站起来笑着问。
我把嘴一撅,还了他一句:"你把我们当小孩吗?"
"不敢!"他说,打量着我们,"你们是……"
又是冯晴岚,她老老实实地告诉了他。他一听更乐了:"好家伙,你们是企图摆脱党的领导嘛!"
"别扣帽子!"我说,严肃起来,"我们都是从小就受党的教育的,什么叫党的领导,比你清楚!"
"好厉害,"他说,"我们讲和吧。你们想看看那古寨子,我来做你们的向导,欢迎不欢迎?"
就这样,他把猎枪一背,和我们一道上古城堡去了。
他走在我们前面,步子又稳又快,我和冯晴岚在后面,悄悄地议论他是什么人。冯晴岚说他是搞后勤的,理由是他像个转业军人,最近来了一批军人在搞后勤。我说他像是森林采伐工人,理由是他脚上穿了双长筒靴,而且有猎枪。可我们又觉得没有把握,因为他身上还有我熟悉的某些气质,而这种气质又不是一个普通工人所具有的。
我们就这样在背后叽叽咕咕,不知不觉随着他走到了城堡的大门。
这个所谓古城堡,原来是一座空城墙,而且大部分是用石头垒起来的,有的地方已经完全倒塌,只有我们进去的门和一个箭楼,还完好地保存着,这里有许多石碑、石刻、砖雕。
我和冯晴岚对这些玩意都是十足的外行,看了几眼就兴味索然。可我们的义务向导,倒是看得聚精会神,很仔细。他看着看着,就掏出本子记起来。冯晴岚指指他悄声对我说:"你看,他还在抄呢。"
"这破古城堡上的东西,有什么抄头。"我说,并不放低声音,"都是些封建的玩艺!"
"首先,这不叫城堡!"义务向导忽然回头笑着对我说,"本地人叫寨子;其次,别小看这封建的东西,它对我们也有用处。"
"屁用处!"我因为他纠正我,有点不高兴,便粗鲁地回了他一句,"老顽固们才喜欢它呢!"
"你这个小鬼呀!"他老气横秋居然叫起我小鬼来了,他说,"第一,这上面告诉我们,顽固守旧的势力非常之大,每一次人民要求变革,它都千方百计把你镇压下去,它封锁着天云山区,阻挠一切新的进步的势力进入,它是中国封建社会的一个缩影,对这点,可不能小看它!了解这个过去,可以分析我们的现在。第二,它又大捧特捧他们的所谓日月光华,汉唐盛世,好像中华民族的文明,早已到了顶点,人们不需要再创造,只要把他们已有的拿来夸耀夸耀就行了。这是很甜蜜的毒剂,你看这上面写的!"
他把我们引到那些石碑面前,给我们讲解着。这时,他不像后勤兵,更不像森林采伐工,而是像一个很有修养的学者了。
这个发现很使我惊奇,我忍不住重新打量他,揣摩他到底是什么人,而当他那很吸引人的眼神注视着我的时候,我忽然不敢正视他的目光了。
第二天,我们才发现他原来就是我们的新政委,原来的政委被调走了。
新政委一来,完全改变了老政委的做法。他首先处理了一个骂工程师的政工干部,不但让他向工程师道了歉,而且给各队发了通报。接着又召开了全考察队的党员大会,在党内开展了形势和任务的讨论,要全体党员明确认识:在三大改造基本完成后,搞社会主义建设就是党的中心任务,党员不能甘当外行,更不应以大老粗为光荣。不久,又召开了全体人员大会,给在天云山区考察有功的人挂上了红花,让他们骑上马,他自己带头为我们的总工程师牵马,在天云镇绕行了一周,引起了天云山区大轰动。
新政委不仅在队里大刀阔斧,他还把特区郊区的一位区委书记也动员起来了。他让区委书记请一些老人给我们讲天云山的历史,讲革命斗争史,又让熟悉情况的群众给我们指路,参加考察。他又派出一些技术人员给农民讲科学种田,甚至还把几个女队员派下去当教师,在农村办起学校来。
这样,在天云山区,从科技人员到工人,从地方干部到农民都动起来了。我们很快就找到了矿藏、森林,那大片的原始森林里蓄积了大批名贵树种和经济价值很高的植物。在大森林边缘的金沙沟,我们找到了煤和非常有希望的有色金属矿藏。与此同时,水利地质组又找到了一个优良的电站水库坝址。
在发现这些资源的同时,我也进一步发现了我们的新政委。他那大刀阔斧的作风,火一般的热情,生龙活虎的性格,都使我在内心里暗暗倾倒了。我发现我自己的眼睛,只要见了他就在他身上转,他一走到我面前我就心跳,跟他讲话,没开口脸就红了起来。
二十多岁的我,第一次出现了爱的萌动!
但是我们谁也没有说破,我甚至还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有没有我呢。
这情形一直继续到一九五七年初春。
我清楚记得,那是四月初的一个傍晚,我们队为了具体制定综合开发计划,又一次被集中起来,那位和我们的新政委成了知己朋友的区委书记也来了。吃过晚饭后,同志们都聚集在我们帐篷前面的草滩上嬉戏。我呢,虽然也跟同志们在一起有说有笑,但总感到心神不定。绿茸茸的草地,哗哗的流水,芬芳的空气,温暖的春风和不知哪里传来的悠扬的笛声,都使我心灵颤动。
同志们又在学骑马了。我从来没骑过马,对它也没有兴趣,就悄悄地从人群里溜出来。我很奇怪,一向在工作之余最爱玩耍的新政委,今天怎么不见了?他会到哪里去呢?
我沿着河边信步往前走去。春天的晚霞,倒映在河水里,发出颤动的闪光。我望着河水,又望望河边的小树林,摘了朵小黄花,放在鼻子上嗅着,漫无目的地徘徊着。
忽然,在一棵大树后面,传来了说话声。我斜眼望过去,原来是我们的新政委和区委书记,他俩躲在这里谈心呢。
我听见区委书记略带沙哑的嗓子说:"你说的对,有的人官大了,架子大了,他话里的真理价值似乎也就大了。这不是正常的现象!"
"现在这还是个苗头。"我们的新政委说,"假使再发展下去,那就严重了,它肯定会影响我们的建设事业!"
"现在已经在影响了!"区委书记说,"前天特区下命令,要我们今年一定要种三万亩双季稻,我顶了他们,说这是瞎胡闹,马上一顶'要搞独立王国'的帽子就飞来了。"
"扣帽子也别理他,这个山高水冷的地方能种那么多双季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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