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云山传奇
作者:鲁彦周
"说来也是件奇怪的事,在天云山当我们共同结识罗群的时候,首先和他相爱的却是你。我记得我是因为我太关心你们的爱情发展,而且是受你委托,才认真站在旁边观察罗群的,那时你用热恋的眼光望着他,而我却是以理智的心灵来观察他的。
"观察的结果,我记得我是跟你说过的,我从他的言行,从他对工作、对事业、对同志、对党的态度上得出了我自己的结论。记得在那天云山的清辉月光下,在那柔软的草地上,我在你耳边喃喃细语吗?我说罗群纯真得像水晶,又热烈得像火,忠诚坦白,是他最大的特点,对党的信念坚定不移,又使他具有惊人的毅力。他没有权位观念,没有个人野心,这种人我认为是很难得的,当时你被我说得跳起来,紧紧搂着我。我们都一致认为,我们天云山区的工作干得踏踏实实,轰轰烈烈,人与人之间也正在开始建立一种新型的纯真的关系,正是罗群和当时考察队党委领导的结果。
"你那天和罗群互相表白以后,我是如何为你们祝福的,这些,我相信你是不可能忘却的。
"老实说,那时我根本没想到我自己会爱上他,我只是由衷地崇敬他,也许我已经爱上了他而我不知道,年轻人的感情,有时候自己也分析不了的。
"我明确知道我自己爱上了他,那是两年以后的事。
"在这以前,我经历了很大的震动。
"你离开天云山到党校学习,是五七年五月吧?两个月后,反右派运动就开始了,当以吴遥同志为首的工作组宣布对罗群的右派言行要大胆揭发、无情斗争的时候,你想象我的震动吧!工作组所宣布的所谓罗群罪行,以及他们对你和罗群关系的公然污蔑,我都在申诉材料里写了,正是这些所谓罪行,倒使我比较彻底明白了罗群的价值。当时,为了表明我自己的态度,也是为了抗议,我代表你去探望他去了,然而就在这段时间里,我又一次受到了震动,我在罗群那里看到你的决裂书。
"恕我不客气地讲吧!你的信使我感到全身颤栗,使我看到了人和人之间赤裸裸的利害关系,使我感到对人的看法发生了巨大的动摇,我就像正在欣赏一幅美丽的图画,一翻过来却原来是一块丑恶的脏布片。
"难道所谓爱情,所谓同志就是如此吗?
"我捧着你的信望着站在窗口、木然地望着天云山的罗群,我忍不住哭了。这是解放以来我第一次哭泣,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你感到羞耻,为罗群感到悲哀!
"我悄悄地走了。
"这以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罗群,我只听说,在争论给不给他戴上右派帽子的同时,把他下放到特区所属的金沙区劳动去了。我听到这个消息,给他写了一封劝慰的信,我怕他想不开,劝他思想上放开朗些。我那封信写得是很幼稚的,我用我的思想感情猜度他,以为他肯定是消沉悲观,甚至会发生意外的。当我接到他的回信时,我脸红了。他在信中不但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悲观情绪,反而给我讲起运动员的锻炼故事来。照他的说法,这正是一次锻炼的机会,这使他现在真正有机会接近了人民,可以从人民的角度,检验党的方针政策,从而为自己的思想打下较为坚实的基础。他在信的末尾,还开玩笑地说:'我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姑娘,你当我会对花发愁对月长叹吗?'
"你看,他就是这么个人!
"他在那里一直劳动到第二年,即一九五八年冬天。这个时候,我们特区忽然发了一道命令,要所有干部、职工、技术人员,停止一切工作去砍森林,连郊区农民也发动了。据说要把森林砍下烧炭,用这种炭去炼土高炉的铁,把我们在发现时曾经为之欢呼跳跃过的宝贵森林资源,准备付之一炬。这实在是荒唐透顶的事。
"我没有去,我是有意拒绝去的。不久,我又听到一个消息。
"你还记得那位叫凌曙的区委书记吗?他是罗群的老战友了,在反右派时他被认为是和罗群在一起搞小集团的,也正在等待处分。他和罗群听到要毁坏这片大森林时,就发动了一些老农民,组织了一个'劝说小组',堵在通往森林的路口,劝阻人进山,罗群还站在岩石上,发表了一通演说,把进山的人都讲得一个个低头不语,然后他和凌曙把人引到那些小山,砍伐灌木林去了。
"就是这样一件事,罗群的'帽子'就给戴上了,凌曙也被撤了职。反对大跃进,破坏大炼钢铁嘛。
"倒是这个消息,使我们进一步接近了。在一个星期天,我到了他所在的一个小村子,这个小村子就在那森林边缘上,有一条瀑布挂在村东,发出轰然的巨响。急促奔腾的河流,环绕着村子,使村子显得异常幽静。
"我是正午到达村子的,我在溪边的一棵大树下,找到了罗群,他坐在那拱起的树根上面,两脚伸在水里,旁边放了个还没吃的玉米饼,手里却捧了个本子,在那上面写着什么。
"我站在他身边半天,他也没有觉得。我偷偷注视着他,他那刚毅的轮廓分明的脸,除了被晒黑了一些外,没有任何变化。他让他那健壮的腿浸在水里,眼睛一会儿抬起望望那瀑布,一会儿又凝神在本子上写上几笔,渐渐,他的眼睛眯起来,一股我很难形容的笑容,在他脸上荡漾开来,这时正好有一道阳光,从老树的枝叶里射下来,照在他的脸上身上,使他有一种令人震惊的美。这种美只有在那些有着非常高尚情操的人身上才会出现。
"老实说,当时我的心悸动起来了,在这一刹那之间,我才明白了,我的心是属于他的!
"我望着他,他回头发现了我,我在他眼睛一瞥之下,满脸绯红,我担心他已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我内心的秘密。但是这个粗心的人,却并没留意,他只是笑笑说:'你来了,正好,我正有件事想托你办呢!'我在他旁边坐下来,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问他什么事,他说:'根据现在的情况,我很难有工作可做了,但是一个共产党员,不为自己的理想而工作,宁可去死。'我一听慌了,我说:'你可别……'他不等我说完就笑了起来,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要自己安排我的工作,我必须有一个较长的打算,我订了这样一个计划。'
"他把本子递给了我,只见上面写着:学习和研究计划。在这个计划下面,他考虑了许多专题,每一个专题下面,都开了一些参考书籍,一共有十几页。我翻着翻着,眼里不由又有点湿润了,原来他在被戴上帽子开除了党籍之后,考虑的却是这样一些重大问题。他刚才的笑容,大约就是由此而产生的,因为他又确立了他长征的目标。
"他见我沉思的神色,以为他计划有什么不周,他轻声问:'晴岚同志,你给提提意见,你看这样行吗?'我说:'行,太行了,不过这可不是短时间能完成的。'他说:'是啊,我这种处境反正短时间也不会改变的,现在的困难是,我要书,要资料,要大量的书和资料,晴岚同志,你能不能给我办这件事?'我说:'这件事你就交给我好了。'他见我答应了,高兴得像孩子,一下子跳了起来,几乎跌倒在水里。我也忍不住笑了。
"这一天,我们就是在研究计划和书目中度过的。我们没有任何一句话,讲到我们之间的感情,他太严肃认真了,把我也变得严肃起来。他把自己的储蓄和本月的工资交给了我,要我充当他的采购员。
"假使到这时为止,不再向前发展,罗群的计划是可以顺利进行的,因为这时,他还是一个国家干部;当地的老乡也从来没有把他当做坏蛋看待,因为通过凌曙同志,群众对罗群已有较深的了解。
"可是,很快事情又变了,五九年春天,罗群又被拉到一个水库工地上,强迫他在那里参加劳动,和他同时被拉到这里的,还有区委书记凌曙同志。
"这个水库也是一个头脑发热的产物,水库坝址你是知道的,本来水电组有个意见,要在这里修一个混凝土重力坝,但是设计还没有。大跃进以后,一声令下,立即动工,改为沙石土坝上马,说是一定要当年合灰成坝,当年发电,还说这是开发天云山区关键的一仗,只能打好,不能打坏!
"水库经过匆促筹备就上马了,一上马就暴露出问题,不说别的,光是从十几里外运粘土,就要运几年,要在当年成坝是不可能的。而且这里山洪凶猛,地质复杂,根本不适宜于搞土坝。
"这时,我们这两个'屡教不改'的分子,又忍不住了,他俩联名给特区、给省写了信,建议这个水库暂停上马,先创造条件。这封信发出后,正好反右倾运动开始了,罗群又在汇报思想时对反右倾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再反下去,要死人的,这样一来,娄子就大了。
"特区领导和水库指挥部抓住罗群的思想汇报和他俩联名写的信,大做文章,在工地开展了声势浩大的反右倾的运动,把罗群和凌曙拉到台上,进行了'无情的批判和斗争',当时为了教育我们,把我们这些本来不在水库上的人也搞去了。
"我又一次看到他站在台上,顺带说一下,主持这次会议的又是罗群的前任,你现在的爱人吴遥同志。那天会议的规模是非常大的,我站在人群里,目不转睛地望着罗群和凌曙,这两个人外貌完全不同你是知道的,一个魁梧奇伟,一个文弱矮小,但奇怪的是,这两个人的神情却完全相同。他们镇定自若,有时用一种蔑视的眼光看看会议的主持人,有时又用忧虑的眼睛,望着乌云沉沉的天空,有时却又含笑望着土台下的群众,这两个人啊!
"很快,罗群发现了我,他先是向我笑笑,表示要我不要担心。后来又向我眨眨眼,做了一个手势,又向正在讲话的人努努嘴。我一看,完全明白了,他在暗示后面还有好戏看,他要准备讲话。我见他这样,又是担心,又是兴奋,担心的是怕事情闹大了,对他更不利;兴奋的是他可能要发表一次震撼人心的演讲,把大家憋在心里的话都讲出来。我呆呆地望着他,不知道该向他使什么眼色。
"但是这天的会进行不久,就让一阵大雷雨给冲散了。
"山区的雷雨气势是非常惊人的,雷声震撼着大地,像是从山头滚下万吨炸药,轰轰隆隆,震得人发懵,紧接着一场大暴雨也倾盆地下将起来。
"会散了,人们乱嚷着、奔跑着,主持会议的一些人,早已惊惧地躲进指挥部的大工棚去了。就在这时一个压倒雷暴雨的声音在台上响起来了。
"又是罗群!
"他和凌曙号召大家去保卫坝子,抢救器材,这两个钢铁汉子,带头冲进大坝工地去了,他们的一声命令,比什么都灵,人们先是愣了一下,很快潮水似地都涌向大坝工区去了。
"那真是一场惊险的激动人心的战斗。
"然而一场悲剧也就于此时发生了。
"大坝被山洪彻底冲垮台了!
"凌曙同志,为了抢救人民的财产,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这个忠心耿耿的共产党员,群众称之为'我们的好书记,我们的贴心人'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今天写到这里,我仍旧止不住我的悲痛。
"令人万分难忍的是,居然不准为凌曙同志召开追悼会!
"我永远记得这一天。
"这天一大早,我怀着悲愤的心情去找罗群,我知道凌曙有一个在病中的妻子,还有一个不到周岁的女儿。我想为她们做一点事,可是我走到罗群住的工棚,没有人,我这才发现所有工棚都是空的。冷飕飕的秋风,吹得那些棚子边上的荒草簌簌作响,那些红红绿绿的反右倾机会主义的标语,被昨天的雷雨撕裂,倒挂在那里,显得可怜而又可怕。
"我站在那里,心里很凄凉,也很奇怪,人们都到哪儿去了呢?我信步向那大峡谷的斜坡走去,这才看见那山坡上,站着黑压压的人群,那么多人,却没有什么声音,只有那漫山的松涛声。我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一口气跑了过去。到了人群边上,我猛然止住步,在庄严肃穆的气氛里,我也低下了头!
"原来这里正在哀悼凌曙同志。没有哀乐,没有灵堂,有的只是低低的啜泣的声音!我心里一酸,止不住想哭,我忽然听见我最熟悉的声音在讲话。我抬头看过去,罗群站在凌曙同志的新坟旁边。
"他说:'他是属于人民的,他是不应该死的。昨天那些自称为共产党员的人,还在批判他,把什么右倾的帽子,戴在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身上。他是什么右倾?他不过说了共产党员应该说的真话。同志们,乡亲们,你们想想看,自从去年以来,我们在天云山区干了多少蠢事?我们不是在搞建设,是在败坏我们正在兴旺发达的革命事业。现在正是应该总结经验接受教训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反右倾?这样反下去,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我们的党将要遭受不可估量、无法弥补的损失。我在这里说,我也要给我们亲爱的党和毛主席说,我们不改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这就是罗群当时说的话,这就是他的反革命行为的全部。就是这一番话,和他的思想汇报,使罗群的问题层层加码,一直影响到现在。可是,这难道是一个反革命能说出的语言吗?如不是对党出自衷心的热爱,能敢于发表这样的意见吗?当时,罗群是泪流满面说的,这个硬汉子,我从来没见他这样哭过,他哭,群众也哭,我也哭。
"就在这哭声里,来了几个人,不由分说把罗群架走了。
"群众惊呆了,我也惊呆了,我跌跌撞撞跟了上去,但是几只手抓住了我,厉声问我要干什么,他们毫不留情地把我推倒在地上。几个同志上来扶起我,他们又同情又担忧地望着我,他们第一次发现我和罗群有了非同寻常的感情。
"这天晚上,我怀着极度的痛苦,坐在我和你一同睡过的那间房里,就是在这房里,你曾向我倾吐过你对罗群的深深的爱,就是在这房里,我们不断响起欢乐的青春的笑声,也就是在这房里,我们谈到对党对事业对爱情都应无限忠贞。可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了,面对着悠悠明月和那唧唧虫鸣。
"我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我怕罗群会被投进大牢,我怕我会永远失去了他。我忽然想起,有人对我说过,吴遥在热烈地追求你,给你做说客的正是我们特区的第一把手,而第一把手又是你的老上级。那时你虽因不愿回天云山而调到别的市工作,但你是可以替罗群说话的,也许你已后悔你发出的信,也许你还在暗地里爱着罗群,假使你愿意来救救罗群,而你们又能重新结合的话,即使我永远失去了他,我也将是欢乐的!
"正是怀着这种心情,我才请了假去找你的,当你拒绝见我的时候,我才明白我是多么幼稚啊!
"对去找你这一段遭遇,恕我不写了吧,事隔多年,讲它仍旧是痛苦的,但是我仍感谢这段生活对我的启发,它使我有勇气有决心走我认为是正确的道路。从你那回来后,一件重大的变故,倒是促成了我的愿望,天云山特区被宣布撤销了,我们工作将重新分配。也许就是因为撤销了这个特区,也许是有正义感的同志坚持,我获悉罗群只被开除了公职,仍旧放回原地监督劳动。开除公职,这本来是够惨了的,但是对我来说,倒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他只要不坐大牢,他的那些重要的研究计划,就有可能实现,而我也应当帮助他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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