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多少孩子
作者:理由
六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漫长的阶级斗争演进的历史,骤然间浓缩了,表化了。无产阶级的真善美与资产阶级的假恶丑,尖锐地呈现于同一舞台。
林巧稚暂时靠边站了,同时受到党的保护。而她却不安于现状,医院的工作不太多,在家里又呆不惯。院里召开辩论会,她带上小板凳去听;王府井贴满了大字报,她捧着小笔记本去抄。她对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情充满了困惑和好奇……
她很久没见到总理了。一九六六年以前,她经常能见到总理、大姐。在她的眼里,总理像是一位可敬可亲的兄长。总理每次都是请邓大姐做主人,自己谦恭地做陪客,邀她来谈心、吃饭,有时还和大家一起欢快地唱歌。她见到总理和大姐,就像见到自己的亲人一样。在她的眼里,总理又像是我们国家的伟大的慈母。总理非常关心妇女和儿童,每年接见妇女界代表和卫生工作者的次数之多,有时达到十数次。她正是从总理的身上,看到了党的伟大,找到自己事业的归宿。她对总理的思念之情,像水一样悠长而清澈。如今,她只能从报纸上,间或看到总理的照片:"呵,总理又瘦了,头发也白了……"她的声音哽咽,眼圈也红了。
一九七一年的一个星期天,她接到一个电话,要她和内科主任张孝骞去参加一次会议。
自从"靠边站"以来,她很少外出开会了,心中不免有些诧异。赶到开会地点,才知道这里正在研究中西医结合的问题。总理在繁忙中也来参加会议了,她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多想走到跟前,和总理说几句话呀。
会议进行中,总理看看周围,提高嗓门问道:"林巧稚来了没有?是我请她来的……"
她激动地站起来:"来了!"
总理朝她满头的银发扫视一眼,笑着说:"呵,我也应该叫你林老了……请问,你们首都医院对待宫外孕是怎么治的?"
提到医疗问题,她的情绪镇静了,回答说:"开刀的多。"
总理说:"你向中医大夫学学吧,成吗?"
她点点头:"成。"
总理转向大伙,高声说:"你们大家听见了没有?她说成啦!"
总理的话爽朗、风趣,把在座的医务界的同志引得笑起来……
散会后回到家里,她赶快把这次短暂的对话告诉别人,整个星期天过得很愉快。她说:"总理为什么叫我去呢?他是故意说给大伙听的,因为我正在'靠边站'呀……哎,总理的脑子里装着多少事呀!"
她变得敏锐了,开始用敏锐的目光去看待复杂的事物了。当她从这样的角度观察周围时,不禁产生深切的担忧……
一九七二年底,她随中华医学会代表团访美。这是尼克松访华后我国派出的第一个医学代表团,肩负着打破多年来政治封锁的重要使命。临行前,总理在深夜十一时把代表团一行请到人大会堂,做了许多指示,一直谈到凌晨两点。当时我们的总理已积劳成疾,抱病在身。在座的都是医学专家,都有照顾病人的天职。大家看着病中的总理为工作彻夜不得休息,一个个心痛极了。那次,林巧稚是含着热泪向总理告别的。
访问胜利归来,代表团向有关方面做了汇报。不料听汇报的人板着面孔,冷若冰霜,却抓住汇报中谈到国外医学情况的只言片语作文章:"让你们出国访问,你们反倒佩服人家!"一时间剑拔弩张,大有兴师问罪之势。
这次的矛头是直接指向周总理的。总理亲自出面了,总理向林巧稚问道:"你们的汇报顶好吗?"
"是,是顶好的!"她坚定地回答。
总理又问:"汇报是一个人准备的吗?"
"不,是大家准备的。"她勇敢地说。
她望着眼窝深陷、两鬓垂雪的总理,心中百感交集。总理呵,您的心中时时想着八亿人民,为了党和国家的命运日夜操劳;有人却处处跟您作对,那些人真是衣冠禽兽,丧心病狂!
她不光用敏锐的目光去观察周围,还激昂地谈论政治了,用她所习惯的、朴素的语言,怎么想就怎么说。当然,在白色恐怖的日子里,那往往是在关起房门的时候,在亲密的同志和朋友之间,才能进行这种推心置腹的交谈:"江青嘛,我给她看过病。她是一个不好的病人……"说到这里,她轻蔑地挥挥手:"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哼,瞧她那个样子!"
"主席、总理,最好了!是这个……"她骄傲地翘起拇指,使劲儿晃了晃:"咳,总理病了,病得很厉害。我们的国家不能没有总理呀,我想都不敢想……"
一个严寒的早晨,她从睡梦中醒来,听到收音机里哀乐低回,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只觉撕肝裂肺,天旋地转,一头扑到床上,泣不成声了……
她拖着平生最沉重的脚步,走向人流滚滚的十里长街,涌向素花如海的天安门广场。在巍峨的纪念碑脚下,献上一朵洁白的小花。在她的心目中,总理是一代伟人,是良师,是兄长,是她最熟悉的亲人。这朵花,凝聚着她圣洁的感情……
她回到办公室,同志们关切地劝她:"现在对悼念总理的事追得很紧。您别再上街去了,他们认得您呀……"
她说:"认得我更好,就是为了让他们认得我!"
枉加的迫害很快落在她的头上。一天夜阑人静,几个人溜进她的办公室搜查。办公室里有她和妇产科那些年轻的正直的同志们安放的总理遗像、精心编织的花环、几盆文竹和君子兰。
第二天她来上班,听说搜查的事怒不可遏。她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子,挥动着双臂:"悼念总理有什么罪?为什么要搜查我的办公室?这是对我非法的侵犯!我是全国人大常委,我要向朱老总汇报……"
这是正义的呼喊!人民的心声!这呼声并非单指几个奉命前来搜查的人,而是抨击着肆意践踏人民情操、妄想把中国推向水深火热的邪恶势力。她把个人安危置之度外,珍惜人民赋予她的神圣权力,奋起向"四人帮"进行斗争了。从她的身上,再也找不出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当选为人大代表时的那种稚弱的气质。学者的身上增添了战士的风采!
在那悲痛的日子里,有一件颇为巧合的事。
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林巧稚的家里,又见到当初那个戴远视眼镜的青年。二十年过去了,他已成为严峻的中年人,他们继续谈起那个中断很久的话题。
林巧稚用颤抖的手打开影集,取出平日珍藏的总理的照片,一张一张地铺满桌子,一次一次地回忆着见到总理时永不磨灭的情景,他们谈得很晚很晚。林巧稚激动地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我总相信做人要有一种精神力量,它不是唯心的。我终于找到了这种力量,那,就是我们敬爱的周总理!"说到这里,热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淌满她那虔诚的、肃穆的、布着深深皱摺的脸颊……
中年人的心抖动了一下,他想到当初的误解。
了解一个人谈何容易。了解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更不容易。对她的是非曲直做出科学的归纳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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