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多少孩子
作者:理由
二
在那时,一个医生有了名望,就意味着摆脱了繁琐的事务,索取高额的报酬,再也不去担风冒险,轻取名利。而林巧稚则不然,人们称赞她的"医德"。她处污泥而不染,仍像一个普通医生那样不辞辛劳,处处关心病人的疾苦。协和的洋人大夫嘲讽地对她说:"密斯林,你以为牵牵病人的手就称得上一位优秀的专家吗?"
她一向尊重西方的医术,而这句话却听不进去。她按照自己的信念行事:"一个医生如果不知道病人的手是冷是热,怎能称得上是好医生呢!"
她爱上了自己的职业,爱上了产妇和儿童。
一个孕妇前来就医。她以前生过几胎,一个也没活,弄不清是什么原因。孕妇说着自己的产历,滴滴答答地流着眼泪。她理解这个母亲的心情,那时的妇女如果没有孩子,在家庭里就没有地位。她精心地照看产妇,孩子生下来了,是个漂亮的男孩。生下来就发烧,"哇哇"哭叫,办法都用尽了,还是不见好。她给孩子轻轻地按摩脑门,那个小家伙伸出小手握住她的指头,静静地睡着了。她不忍心把手指抽出来,在孩子身旁蹲了几个小时。护士来叫她去吃晚饭,值班医生来找她接替工作,她一动也不动。她悄声说:"我一动会把孩子惊醒。只要他能睡好,就有活的希望……"
一个从外地来的妇女,子宫颈口发生病变,凹凸不平,碰一碰就出血。外地诊断是癌,按照癌来切除是无可非议的。但当她听说这个年轻的妇女怀的是头一胎时,心肠软了。她担着天大的风险,决定暂不切除子宫。她对孕妇说:"每个星期我给你检查一次。"一连看了几个月,生下一个胖胖的女孩,母亲的症状也消失了。母亲给孩子取名字,就叫做"念林"。
经她救出的孩子不光有念林,还有仰林、敬林……在保存的接生记录中,用蓝色的印油清晰地印着这些孩子步入人生的第一个小脚印。孩子们长大了常给她写信,都叫她"林妈妈"。
她尝到和母亲一样的欢乐。其实,这种欢乐仿佛是化学上的取代作用:繁重的工作压缩了生活上的需求,压抑的精神又从工作中寻得补偿,两者渐渐融为一体。她沉醉了,满足了,感觉医生的生活很丰富,甚至其乐融融了!
她的思想又经历一次转折,个人成家之事遂不复去想。
这种转折是喜剧,抑或是悲剧?无人曾与评说。很快,她面临着又一次转折,她的医务生涯的蜜月被冷酷的现实打破了!
太平洋战争爆发,协和被关闭。她失去固定的工作,只好走到社会上去谋生。
沦陷在日寇铁蹄下的北京一片黑暗。她出诊的时候往往在晚上,街上连路灯也没有。她拎着提包,从东单步行,穿过北池子,走到骑河楼,当时这一带阴森、荒僻。头上寒风呼啸,身旁树影憧憧,她没有勇气再走下去了。一个人在生活的道路上迈开脚步,总是前方有所吸引。而她却无限惆怅。国家,只剩下山河半壁;家庭,本来就一无所有。她有满腹的心事,对谁去诉说?她的饥饱冷暖,又有谁来过问?她的眼睛湿润了,再次尝到一生飘零的妇女所特有的辛酸。恍惚中她想到病妇和孩子,又加快了脚步……
她走进一座小小的四合院。
这是一间低矮、潮湿的房子。昏黄的煤油灯光照着炕上一个辗转呻吟的产妇,面色青紫,目光呆滞,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变得衰竭瘫软,羊水已经破胎而出,孩子却生不下来。守在炕前的人乱成一团,全家人陷入绝望。显然,这样的家庭是请不起医生来出诊的。这次请她来,是决心付出很大代价的。
经过检查,产妇的全身状况很不好,妊娠期间缺乏医护,事到临头才抱佛脚,眼前虚脱得像风前残烛,子宫收缩无力。林巧稚立刻采取抢救措施……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外边的风势越来越大,好像小屋都在轻轻摇晃。这是生命与死亡交错的时刻。俗话说,穷人生孩子好比绕着棺材转几转呵。半夜里,孩子终于生下来了,产妇酣沉地入睡了。煤油灯光映着炕上的两张面孔,婴儿的小脸粉嫩粉嫩的,母亲的脸由青变红,小屋里生气盎然。而医生已经累得疲惫不堪。
家里人感激得不知该怎么好,这时才想起大夫一定很饿,忙着张罗烧火做饭。她谢绝了,伸手从桌上抓起一块冰凉的白薯,默默地啃着,一直守候到天亮。
临走时,这家人用诚恳又怯懦的口气,向大夫问起这次出诊的费用。她没有回答,拉开自己的皮包,取出十张钞票放在桌上。她知道,这个妇女产后需要增加营养……
她走了,心中留下更多的牵挂。她不只一次地扶危济贫,但是,即使她倾其所有,那些钱又花得了几天呢?举目所见,世上悲惨的生命太多了。
她走着,心境不再是其乐融融,时常透出忧心忡忡。她无法解释,为什么当她救出一个一个病妇的时候,更多的妇女却在水深火热中挣扎?当她迎来一个一个可爱的小生命的时候,更多的生命却被乱世浊流所吞噬?
这应归咎于政治,而这样的政治令她厌恶。
她想到中国的一句古语:"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回溯几千年的历史,念天地之悠悠,又何曾有过一位真正的"良相"?
她愤然超脱政治,决心做一个真正的"良医"。
在天翻地覆的变迁中,她就是墨守这样的信念,步入我们新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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