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透铁(1957年纪事)
作者:柳青
这是一个标准的上中农,树叶掉下来怕打破头。他妈七十高寿,吃斋念佛,他多少也受些影响,赶集在路上拾得块手巾,也要沿路打听是谁的。他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疯狗肉,竟然听信了王以信的迷惑,闯下这大的乱子。他依稀觉得仿佛是吃了对合作化心怀不满的亏……
王学礼一进办公室的门限,就倒到脚地下了,好像谁把他浑身的骨头抽光了,变成了软体人。你瞧他那份咽咽呜呜的啼泣吧,真正如丧考妣。高书记叫大伙把他扶起来,他又倒下去了。再扶起来,又倒下去了。最后,高书记叫把他扶得背靠墙蹲着,他那满涂着鼻涕和眼泪的脸孔不敢面对人,脑袋倒吊下去。门窗外面,院里拥挤的人在窃窃私语,说做梦也梦不见王学礼会做下这荒唐事……
过了一阵,王学礼突然神经病人一样,大吼大叫地说:"以信呀!以信呀!你的心太毒辣了呀!你这下可把叔叔给扎了呀。你刀捅我,也不该给我搭这张贼皮呀!我在水渠村怎么活人呀?我怎么上张良镇赶集呀?"他说着,好像想钻到床板底下去的样子,有点神经失常。
高书记说:"你安静点!王以信到底给你怎么说的?"
"他说:'咱给自家弄些粮食。'我说:'那不是偷盗吗?'他说:'这是咱地里长的粮食,穷鬼借合作化的名儿分哩。'……"
"啊呀呀!"老监察对高书记说,"你看王以信说这话可憎不可憎?"
高书记问王学礼:"难道你自己一点错误也没吗?全怪王以信吗?"
"有错!咱有错!好我的高书记,怎么能说没错呢?咱看见劳动好的贫农分粮食比咱多,眼红啊。要是王以信不那么说,咱光心里难受一下也就算了……"
"啊啊,"老监察感叹说,"学礼,你走路怕踩死蚂蚁嘛,光光为了放不下私有制的老心思,怎敢做下这狰的事?"
"以信说有他,他保险……"
"他吃了饭饱(保)!"老监察痛恨地说,"你平素心善,为啥王以信和韩老六在队委会上一唱一和打击我,你悄悄的呢?"
"……"王学礼低下头,逃脱老监察的目光。过了一忽儿,他抬起头,用求饶的泪眼望着老监察,"老哥!饶了兄弟这一回。现时,我才明白王以信的毒辣了。他也不在乎几石粮食。他是把老六和我的脸抹黑,俺俩就得死心塌地向着他,他的队长就能当稳。现时我才明白这是王以信的心情儿……"
高书记、老监察、吴有银、工作人员和其他在屋子里的人,都被王学礼的揭发惊得面对面互相看着。
树叶掉下来怕打破头的人,一旦卷进严重的事件里头,有时候也会变成很厉害的人。谁也没估计到,院里的人也没防备,王学礼走时在院里跑起来。人们以为他去跳井,谁知他看见王以信从街门被叫进来,叔叔扑去打侄儿的耳光。
"吧!吧!"两下子。
"你狗日的!"愤恨已极的王学礼骂道,"你为你自己,把叔叔往黑洞填?你算人吗?"
现在轮到王以信了。这是个硬家伙。他初进屋的时候,挨过耳光的脸比猪肝红;但是过了一阵,那充血的脸变成只是比平时略微灰暗一些而已。他有一个人的形状,胸中却配着一副野兽心肠,就好像生下来的怪胎那样。在他来以前,老监察说:"那人?你把他屁股上的肉剜一块去,他也不服软!"现在,王以信承认王学礼和韩老六所说的一切。他因他的败露仅仅在心里惋惜以下几点:第一,挪动粮食的时候,不该粗心大意,以为来娃他妈不在意;第二,王学礼太紧张,竟忘了娃子在村巷里耍,到时候要馍;第三,凤鸣媳妇该死,为什么让老婆子上楼;第四,不该瞧不起来娃,应该早给他从什么地方说个媳妇等等。总之,他并不认识他的下场的必然性,还以为这是偶然的疏忽哩。该死的家伙,直挺挺地站在脚地,低垂着上眼皮。老监察气愤地问他,他连一句话也没有,只是个眨眼皮。
"谁是卖国的奸贼?嗯?你说!曹工作人员来,你把我支使到稻地里看水!为了俺盖你犯罪,不管我老汉死活!嗯?"
老监察气得浑身哆嗦,眼睛发直,似乎要昏过去。不行,把王以信弄走吧!看见他那样子,想起受过的打击,老汉要气死过去的。等他最激动的刹那过去以后再说吧。
全水渠村的人惊呆了。大社主任和支部书记,也惊呆了。最后弄清楚:王以信勾结副队长王学礼和保管委员韩老六,盗窃了十二石麦子。方式是在粮食入库的时候甩开监察委员,在向队会计报账的时候,捏下这个数目,然后又把麦子从队仓库转移到王学礼的正屋楼上的……
水渠村沸腾了。几天几夜地连续开会,被欺骗的人们急了眼,不等敲锣就到齐了。找不到一个大屋子来容纳所有的人。在门窗外面,院里挤满了人,人们从别人肩膀上往屋子里看。只有土改那年冬天,有过这个热潮。这才是真正的大鸣大放哩,韩老六和王学礼在一次又一次的坦白和检讨以后,也加入了揭露王以信的"鸣放"洪流。人们把狠心叔叔当队长的时候,王以信怎样活动分队,怎样反对调整土地,怎样准备瞒库私分,老底子都揭出来了,记录有一厚本。所有那些因为不明真相,长时间抱着怀疑和观望态度的人,现在都站出来朝狠透铁这边说话了。什么狠透铁无能!现在,全水渠村的每个人都明白过来了,完全是王以信故意把老汉捣昏的。没明没夜为社员劳神,再加上防顾王以信捣鬼,老队长怎么能不精神紧张,颠三倒四呢?全村人都说老汉冤情,许多人批判自己脑子里的被王以信利用的本位主义和落后思想。"鸣放"会发展到后来,竟然有许多人更大胆揭露王以信在合作化以前向他们讨过土改以前放的账。原来在土改的时候,他为了隐瞒他的成份,曾经向欠他债的人一个一个都封了嘴,声明不要了,只要替他守秘密就行了;可是查田定产以后一宣布成分不变了,他就重新开始讨债了。他承认他说过不要利息的话,不承认他说过连本金都不要的话。这是什么上中农?高书记和乡上那个工作同志一算他的高利贷剥削,超过土改时他每年总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五了。他是富农!啊!漏了网的是狡猾的鱼!高书记立刻写了封报告,派人送到县委去。
三天以后,县委批准了这个成分的改变。在县检察院派来人的第二天,县公安局逮捕破坏合作化的不法富农、主谋盗窃犯王以信。
全社八个行政村,十二个生产队的社员,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从几条路上拥到水渠村。小小的水渠村从来也没有过这样多的人。要知道,这不是来参观先进事物的啊。不是密植的粳稻生长得出类拔萃啊;不是饲养室工作搞得干净利落啊;不是各户社员的家庭积肥值得全社效仿啊;不是兴修水利有移山倒海的气魄啊……不,不是这些露脸的事儿!人们是来参加捕人的群众大会的。
六队(水渠村)觉悟了的社员,许多人脸上有一种羞愧之色。那些为了向外队调配土地的事,曾经积极拥护王以信愣吵的人,更有些灰。尽管有"知错改错不算错"的好俗话可以供人们利用,人总是有羞耻心的。
只有老监察特别!真正狠透铁!他把这当光荣事。他拖着一条风湿腿,满村拐来拐去两头跑--从灵娃和来娃监视王以信的地方跑到正在布置的大会场。他总是怕临时有什么事情弄出差错来,节外生枝。
他一边颠跛,一边给六队那些面带羞愧之色的好社员鼓励:
"甭灰!灰啥?去了肚里的病,咱好好选个团结一致的队委会,咱争先进!"
给老汉这么一说,那些曾经随声附和冤枉过老汉的人更加羞愧。而老汉把他们从前在会上"批判"他的那些气人的话,早丢到宇宙空间去了,仿佛那已经是上一个时代的事了。对他来说,一切为了未来,一切属于未来,这"未来"在这个五十三岁的老者,主要地还指他死后的社会发展哩。至于"现在"这个概念,对于他永远是奋斗的同义语。在地主马房里睡了多半辈子的他,奋斗是他的本能;如果世界上有享受和奋斗的分工,他分工负责奋斗!而"过去"对他,充满了贫困、落后、愚蠢和不幸,他有一种忘怀"过去"的内在要求。这就是那旧棉袄里裹着的一颗朴素的心。被地主无情奴役的重劳动,使他身体的外形不好看,这并不妨碍他心灵的美。
满村乱逛的人群集合在第二生产组的大场上了。县公安局来的人宣读了逮捕证以后,绑了王以信。
当王以信的老婆指着娃子骂老监察的时候,老汉生这个无知妇道的气;现在,当他看见王以信的婆娘因男人很快要离开她母子而流泪的时候,老汉心软了。王以信不仅陷害了韩老六和王学礼,也陷害了他的妻子和娃子。老汉用烟锅指着土台上被绑起来的王以信教训说:
"你到县里好好守法,守毕法,回来老实种地!这是实在话!"
然后请高书记讲话。
一阵掌声以后,全场男女老少的眼睛都盯着乡党委书记。老监察的眼睛也盯着高书记,看他能讲些什么高深的道理。
乡党委书记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喉咙,然后高声地演说:
"水渠村是个民主改革不彻底的村子,有漏网的富农。用土改时大家最熟口的一句话说,就是羊群里有狼。但已经不是狼的面目了;而是诡计多端地换了羊的面目,混过关隐藏下来了。换一句话说,就是人民里头保存了敌人。敌人总是要兴风作浪的。他不是以敌人的姿态,而是以人民的姿态兴风作浪哩。通常人们把它看成人民内部矛盾,看不成敌我矛盾。常说'不团结问题',工作中是有许多不团结问题嘛,因为人们平素各项任务繁忙,或者领导水平低,怀疑不到老根本上去。所以这敌我矛盾,就以人民内部矛盾的名义,长期在水渠村纠缠着,弄得这里的党员、团员很苦。"
成千听众的脸上,表现出钦佩党委书记的表情。狠透铁钦佩得连老皱脸也歪起来了。
老汉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乡党委书记在讲了一些分析漏网富农破坏的话以后,用大部分时间在成千人面前表扬他。高书记提到往外队调剂土地的事情,瞒产准备私分的事情,称赞他的光荣孤立。高书记说:有些人看见形势对个人不利的时候,就放弃了对党对人民的忠诚,而老监察则是真正的无限忠诚。这样的同志在被迷惑了的群众中孤立,是暂时的。即使在群众中孤立的时候,他也代表着群众的真正利益。
老监察听了这些投心的话,心里那个舒服呀,过去受过多大的冤情,都是不值得放在心里的。
会后,高书记在队委会办公室教育大社主任和支部书记。
"看你们弄这事悬不悬?光看表面,不管实际;光听汇报,不深入检查--悬不悬?我们乡党委不注意小村的工作,不分析落后村的具体原因,当然也有责任。我们长期地误以为水渠村问题,根子在东西头不团结。从表面看问题真害死人哩!不过,你们以前总汇报六队落后,换了队长以后,你们又汇报说不那么落后了。这可太成问题了吧?"
大社主任和支部书记脸通红,满头大汗。他们除了接受这个惨痛教训,还对狠透铁表示深深地抱歉和敬佩,说他们也要学习得能狠透铁才好;他们说老汉精神上有一种先天的素质,使他嗅出异己阶级的味道。
老监察很亲切地对支书和社主任说:
"全怪王以信小子,不怪你们。你们多忙?我忙的时候,不是也把种洋芋的事,'三包'合同的事和红马的药方子忘了吗?我不出这些岔子,他王以信小子也不好迷惑社员呀。"
十二
水渠村的群众运动,很快地转变成为生产高潮。社员们鸡一叫就起来了,往稻地里担粪,给复种的小麦盖被窝。天亮的时候,人们互相看见,出了汗水的头上,都冒热气。早饭以后,温暖的太阳照着平原的时候,全部劳动力又拉到打井的地方去了。因为狠心叔叔提出:要把水渠村剩余的旱地,全部变成稻地。要这样,全仗河水是不行的,必须寻地下水!
狠透铁的威信空前地高,他重新当选了生产队长。虚假的都是张狂的,也是一时的;真实的都是朴素的,也是永久的。所有这一切变化,都不是老汉预先想这样做的。客观现实规律分配他担任什么角色,他就担任什么角色。他只有一点:老老实实工作,结结实实活人!任何歪风也吹不动他的!
老伴一听到他重新当选的消息,满脸泛滥了泪水,到处寻高书记,如同发生了巨大的不幸。她引起水渠村人的惊愕:为什么呢?
"好高书记哩!饶了他吧!"老伴找到了党委书记,哭得板着嘴说。
"什么?"
"叫他多活几年吧!俺娘俩……"
"不明白什么意思……"
"他才歇了一年,风湿疼还没好利落,叫他多歇上一年……"
高书记抱着水渠村变成先进队的强烈希望,看老队长。老队长气得皱纹脸发涨了。
"回去!回去!啥话?我倒霉的时候,你和我可好;我运气刚翻过来,你又咄呐开了!回去!甭咄呐了!一九五八年,你看咱水渠村是什么样子吧!好娃他妈哩,等咱村的党员人数够上成立一个支部的时候,我再到饲养上喂牲口,歇养风湿疼呀!"
对老汉没一点办法的老伴,只好亲切地恨他说:
"你狠透铁,你不要命!"
老队长嘻嘻笑着,和高书记一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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