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透铁(1957年纪事)
作者:柳青
狠透铁担任队长的时候,觉得社员们对他还罢了,一旦离开了这个职位,水渠村的许多人对他似乎冷淡起来了,好像连他在初级合作化的那两年的奋斗,也是许多年以前的上一个时代的事了。他到饲养室、到豆腐坊,截然感觉到一种对他不那么热乎、不那么自然的气氛。监察委员和过去当队长的时候一样,拿起扫帚就扫院,蹲下就往豆腐锅底下填柴,但是人家和他没有什么话说了。王以信他们对群众说:前任队长是损害了人民利益的人。
"不怕低,单怕比",低个子和高个子一比,才显出低来。新队长王以信比他脑筋灵动,会安排,打得开场子,相形之下,更显得他不行。他当生产队长的时候,千方百计,竭力团结副队长王以信,想一块儿把水渠村办成先进生产队;但是他们中间始终隔一道鸿沟,他的一片火热的心总是碰到王以信的冰脸。为了联络感情,他曾到上中农副队长家里去串门。王以信的女人甚至刚刚和他打过冷淡的招呼,就指着孩子骂:"看你那样子!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能成啥事,把人家害得哟……"老汉的心同斧头剁碎了似的,走出副队长的院子。他心里想:"这是不满意合作化啊,这不是光骂我。傻婆娘呀,你不明白嘛,全中国都合作化了,水渠村就是没我老汉办初级社,一样要合作化哎。"那时候,他和副队长商量事情,得到的回答永远是一样的:"你看嘛,你是队长!"分配给副队长的工作,永远是应付差事。开会的时候,王以信总是躲在不显眼的地方,叫也叫不到领导人应站的中心地点:"你说嘛,你是队长!"事事处处,故意给他难堪。但是现在,王以信自己当了队长,几乎一下子变了另一个人:起早贪黑地奔波,饲养上、副业上、保管上,样样项项料理得井井有序。只要有下爪处,总要做出一点比老队长管理的时候显然强的地方,给他难看。难看就难看吧!只要他们把队里的事情办好,正合监察委员的心思。他拿眼睛监察他们!
对他不满意的下中农社员,在村里散布一些很刻薄的话。
"让狠透铁折腾下去,咱水渠人都得喝西北风!"
"看他祖宗三代熬长工,哪来的本事领咱这大庄稼哩嘛!"
"他光会朝支部里黑告人,这是他的拿手戏……"
富农乘机挑拨、扇风,假惺惺地叹气。
"唉!可怜我那大红马了,总也不出岔子,愣曳愣曳。想不到死到狠透铁手里!"
当村里谁都不提王以信的奸猾,贫雇农因为老队长的过失张不开口的时候,连地主也大胆起来了,公然咬文嚼字地嘲笑他从前的长工:
"坐井观天之人,焉能成大事!"
一股黑风笼罩了小小的水渠村,从一九四九年解放起一直奔波到高级合作化的共产党员,因为死了一匹红马,在村里没威信了。
"家有贤妻,丈夫不遭横事!"话虽这么说,为了走亲戚忘了红马有病的事,他可不曾抱怨过老伴。他想:娃他妈懂啥呢?给她盘费,叫她到北京去听上一回毛主席讲话,也不能把她的脑筋一下子改换过来。只怪自己脑筋不行了,做下对不起社员的事情了。但是现在,糊涂的老婆呀,她却对他气愤和抱怨起来了。
"好!好!这阵好!你真是背上儿媳妇逛华山,受了千辛万苦,也落不下好名。你再'以社为家'去嘛!"
每一句话好像一把尖刀子,直向老汉心窝戳去。老汉红着脸,感觉到难受,感觉到惭愧。并不是因为老伴羞辱他,而是因为他羞辱了水渠村的贫雇农。
他粗大的手掌摸着小儿子的脑袋,沉痛地说:
"娃呀!你哥土改那年参军,为的是保咱人民的江山。你爸在村里当个生产队长当不好,毛主席在水渠村靠咱,这阵靠不住,让人家上中农捉弄了。你在学堂里好好把书往肚里吞,日后好补爸的亏空……"说着,老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不管村里人说什么,老汉照旧出席队委会。他怕什么?他是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员,毛主席的忠实人手!不管王以信他们爱听不爱听,他照旧发表意见。遇到他觉得不公道的决定,譬如改变他从前的决定,抬高猪粪价格对中农有利,压低人粪价格对贫农不利,他毫不客气地"监察"他们,要他们重新商议。王以信他们用很不高兴的眼睛盯他,他满不在乎。他想:"咱抱一个大公无私,心里没一点见不得人的东西,怕啥?"
渐渐地,他看出队委会有几个人有点烦他,好像他是队委会的累赘,怎样能摆脱他才好。
有一回的队委会,竟然没有通知他。他想:"这是试探咱,要是咱不声不响,以后开会就不再叫咱口罗。"
他用笑脸向生产队长提出抗议。王以信支支吾吾承认疏忽。果然,以后再没不通知他的时候。
但是有一天,他脸上盖着一层尘土从地里刚回家,老伴就咄咄呐呐:
"你真正狠透铁!你不管人家队里的事情,就过不了日子吗?"
"人家队里?谁家队里?"
"王以信他们嘛……"
"哼,你尽胡说八道!"老监察瞪着眼说,"王以信他们根本是面面上应付哩,心里恨死了合作化。人家队里!我不管,不知他们会搞出什么鬼!"
"你管!你管!叫人家说得你好听!"
"他们说什么呢?我一步一个脚印,不做坏事情。"
"人家说你是'搜事委员',老傻瓜!"
老监察不禁一怔。怪不得他近来觉得许多人对他更冷淡,在上地的路上走着和在地里干活,都有点不愿和他说话。他一打听水渠村另一个党员吴有银和一个团员王以鸾,才知道底细。吴有银说,'搜事委员'的名词最先是从王以信口里出来的,由对监察委员有成见的几个人的嘴巴广为播传,才弄得家喻户晓了。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一般人不参加队委会,每日从家里到地里,又从地里到家里,除过对自己的工分特别关心以外,也不去细究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他们听说老监察是"搜事委员",大约就是那样吧;因为照一般人的分析,以为前任队长可能对新队长有些报复思想……这样从人情上一分析,人们就更加鄙弃他,认为他自己办不好事,就不该眼红别人。这使他在村里更没威信了。
老监察很重视这个发现。这是有意破坏他的威信,在群众中孤立他哩。后半晌他没上地去,提了烟锅到大社去找主任,要求解决六队(水渠村)的不团结问题。
忙忙碌碌的社主任正在给各队分配第二批化学肥料,没工夫细听他的谈叙。而且,王以信上任以后六队的工作局面,显然使社主任忘记了王以信担任副队长的时候不协助正队长的那一段事实。社主任急急忙忙说:
"好同志哩,咱一个共产党员何必和一个非党人士纠缠不清呢?有了问题,应当先从自己方面检查,疙瘩就好解,自己没故意搜事,叫他们说去!不怕说坏,单怕做坏。何必弄到队委会上,大伙眼瞪眼地辩嘴,越弄越不团结!年纪大了,省点气算了。我忙着哩,你和咱支书细谈去。实在对不起,老哥!"
他又去找支部书记。支书很同情他,说:
"你是不是有些神经作用呢?同志,眼下社员们看见王以信把六队的工作搞前去了,自己应该肚量大点,甭弄得自己在前头走,人家在后头指啊。红马的事情,社员们还没忘记。当然,王以信他们夸大事实,乘机打击你哩。可是咱本身的确有缺点,眼时怎能和群众说清楚呢?只好忍住点,看看情况的发展。同时,让红马的事情在群众脑子里淡了,冷静下来,咱再想法子恢复你的威信。再说,监察工作就是在是非里头钻哩,免不了闲言的。他说他的,你做你的。党支部了解你,信任你,你慌啥?嘿嘿,甭把你狠透铁的劲儿使在人事关系上啊……"
老监察回到水渠村,白日黑夜使劲地想,狠狠地想,想他有没有个人的成分混杂在公事里头。如果是那样,当支书和主任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为个人的事情麻缠他们,他该是一个多么可鄙的小人啊。他想:他眼红王以信吗?他留恋生产队长的职位吗?生产队长的职务轻松吗?当队长为了给自己占便宜吗?他把土改分的高瓦房腾出来做饲养室,有什么交换条件吗?他贪图权力喜欢指使人吗?他爱听人奉承他吗?
他想了三天三夜从各方面检查了他自己,最后他有皱纹的眼皮包着泪水,望着泥墙上的毛主席像,用颤动的声音说:
"我在你像前明心,我肚里没草屎渣渣!我要和王以信斗争到底!"
他不相信王以信真正对合作化热心了。如果真热心,就应该和另一个更热心的人心碰心。"我没能耐吗?你可以帮助我。你嫌我扶不起来吗?这阵我不当队长了,你当队长,还为什么要打击我呢?难道我不愿意把社办好吗?"他不相信王以信的心地纯洁。他认定王以信打击他,就是打击共产党。社主任和支书不经常在水渠村住,所以感觉不到像他这个当事人一样深切。而且,他们忠心耿耿地希望把全社各队的生产搞好,他却老使他们失望。王以信眼时的现象,显然迷惑了他们,并且看样子,要尽量地继续迷惑他们。想一想吧:水渠村还有多少共产党的事情呢?如果把狠透铁从生产队的事务里排挤出去的话。破坏了他的威信,把他孤立在一边,弄得他说不成话,这是什么意思呢?死了一匹红马,就应该这样对待他吗?老监察无论如何想不通这一点。
"王以信,我不能向你低头!向你低下头,顺了你,我就叛了毛主席。你小子迷惑了我们那些年轻的领导人,迷惑不了我老汉!"
终于老监察和生产队长爆发了正面的冲突--在夏收中给社员们分配够数以后,竟然接连两次有六场麦子,在场里过斗入库的时候,没有把监察委员叫到场。
"为什么不把我叫到场?"从前为了照看公共粮食得了风湿症的老监察,怒不可遏地质问。
"没请到你嘛,"王以信并不示弱,笑着说,"谁知道你哪里去了?"
"为什么不早通知我什么时光入库?"
"当你自己会来嘛。"
"这不合章程,以信!粮食入库,应当把监察叫到场。"
"你甭搜事!狠透铁!俺们有舞弊,你好监察。俺们没舞弊,你少惹!俺们不是党员,可不比你低好几辈啊!"
当下把老汉气得说不出话来。这小子竟敢当面叫叔叔的外号?他咬着留胡子的嘴唇,肺快要炸了。拳头捏得骨节喀巴喀巴响,真想一拳戳得王以信鼻孔里淌血。但他使劲咽下去这口气--打人算什么厉害呢?有理变成了没理,还损害了党的影响……
四
老监察独自一个人纳闷:"一、二、三生产组两次打了六场麦子,几十石粮食入库哩呀。要是王以信他们正大光明,就要把监察叫到场入库。就算是找不到我,为什么不把各生产组的监察组长找到场呢?难道全队三个监察组长,连一个也找不到吗?胡说!"
他恨自己。他用粗大的巴掌无情地打击他霜白头发的脑袋。在他和王以信辩嘴的时候,愤怒迷惑了他的心窍,说话如同用椽子戳一样,却忘记讲这条最有力的道理。
"王以信,你不是说你们找不到我吗?"现在他才想起来,"你既然愿意叫我监察粮食入库,为什么不告诉生产组长把我留在场里做活?我上地去了,你们在村里怎么能找见我呢?"
这完全是有意作弄。这里头一定有舞弊。新的库房在副队长王学礼的院里,更加深老监察的怀疑。
他跑去问会计灵娃。
"两回都没把你叫到场里去吗?"
"没。他们说不像分配的时候,当场要留各户社员的分配数字。这是入库,只记总数,何必耽误劳动。"
那么给你报的是总数,不是一场一笔、分生产组登的账?"
"嗯。三场一笔账,一共报了两回。"
"啧啧啧,"老监察惋惜地咂舌头,说"啊呀呀!你呀!你也是青年团员嘛,就那么相信他们?咱这是上中农领导,靠不住啊!"
"我寻思过斗的时光有各生产组长在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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