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透铁(1957年纪事)
作者:柳青
一
狠透铁越来越觉得他不能继续担任生产队长了。在合作化的几年里头,他的头发上落了一层霜,白了将近一半。他才五十三岁,还不到白头发的年纪啊。一贯没担过事的人嘛,一下子料理五十来户人家的庄稼事务,再加上社员们复杂的思想状况,劳神劳得他颠三倒四,说东忘西,常常到处寻找手里拿的东西,惹得大伙好笑。唉!身体也不行了,风湿性腰腿疼大大限制着他的活动,整得他每天早晨拱着腰圈着腿走路,晴天直到半前晌才能逐渐恢复正常,阴雨天就更遭罪了。
他细想起来,实实难受。自己从一九四九年一解放在水渠村头一个和六十二军的地方工作队接起头,组织起农会,自己当着农会小组长;取消了农会,实行普选,自己又当人民代表。人们不是说跟共产党走的吗?不!从小熬长工一直熬到一九五○年土改的我们这位老队长说:"咱不能跟共产党走,咱要跟共产党跑。要愣跑愣跑!"的确,只要是党的号召,他使着狠透铁的劲儿响应;这股劲儿不是从肉体上使出来的,而是从心灵上使出来的。一九五四年春天,水渠村以他为首成立起十一户穷鬼的合作社,没有饲养室,借也借不来,盖又盖不起。牲口不能集中,会给管理上造成多少困难!全水渠村的上中农,都拿眼睛盯着,看狠透铁怎办;狠透铁拧住眉毛,使劲地想呀想呀,也想不出个办法。最后他忽然想起来了,鄙视自己的愚笨,回到家里向老伴下命令:"搬!"老伴不明白搬什么。他说:"搬家!"他把家搬到同一条巷子一个刚刚死去的孤老婆空出的破草房里,腾出他土改时分的地主的高瓦房做了饲养室。以后他只要一回家蹲在那破草房脚地吃饭,老伴总是咄呐得他抬不起头来;因为他后来的行为表明,所谓搬家,只不过是把她和小儿子娘俩撵出去罢了,他自己则一直和饲养员一块挤在原来的小炕上,下炕就是新盘的牲口槽。而在收割的季节,提防失盗和防止不满咱政府的人破坏,老汉自己又睡在打粮食的场上用田禾秸子搭的临时窝棚里。那风湿症就是从那时在他不知不觉中侵入他的腰腿的。
老汉难受的是:自己吃了许多苦头,为的是合作化运动大发展,而当全水渠村高级合作化了的时候,自己却给人民办不好事情。他羡慕那些头脑灵动的人,羡慕拿起报纸念出声音的人,羡慕在大社开会的时候虽然困难却也低头在本本上写着什么的人。他恨自己脑筋迟钝,没有忍耐。要是拿起铁锹和头,唾两唾手干起活来,水渠村没有一个小伙子比得过他;但是在会上讲话,眼白眨白眨盯着旁人如流水般滔滔不绝,轮到自己没话说。为什么?脑子里空空的,旁人说的记不住,自己要说啥想不起来。有一回,他召集起队委会,要传达大社管理委员会布置的几样事情,最后觉得还有一样,他却连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只好用他那粗大的巴掌狠狠地咬着牙打击自己头发霜白的脑袋,愤恨地骂自己:"你呀!你!鬼子孙!对不住党,对不住人民!"他说得那样凄惋、伤心,弄得大伙哭笑不得。
有几样事忘得简直使人寒心。春天,大社布置各队种洋芋。那次布置了好几样工作:关于进终南山背木料、关于养猪和防止猪瘟、关于牲畜配种、关于种菜老汉们的工分和关于种洋芋种籽的准备等等。他就把种洋芋的事忘得光光。直到队里有人看见其他队整洋芋地,问他,他才想起这层事。副队长王以信明知道,也不提醒他。他从大社带回来"三包"合同,顺手放在屋墙上吊的一个放瓶瓶罐罐的木板上,听说老黄牛有病,就往饲养室跑。以后忙于别的数不清的许多事情,就忘记给队里交代了。副队长王以信和他一块从大社开会回来,也不提醒他向会计交代。直到夏收快到分配的时候,会计问到"三包"的底底,他才想起来了。他慌忙跑回家去一看,呀呀,幸亏纸片片被灰尘埋得几乎看不出来,要不然给老伴捞去剪了鞋样子,才糟糕呢。他一边打自己的脑袋一边走,回到有许多拿着杈、耙、木锨、扫帚的男女社员的打麦场上。
上中农副队长王以信高兴地笑着说:
"老队长,你甭打,脑筋越打越昏……"
他听得出来王以信是讥笑他的意思。他早知道副队长总给他穿小鞋,故意看他的笑话,从来也没提醒过他一件事情。有什么办法呢?自己脑筋不管用嘛,又怪不得人家。而且他心里明白:王以信面面光、嘴巴紧、不说闲言,心底并不喜欢这合作化。是被合作化的高潮推进来的人,谈不到什么社会主义思想!老队长并不生副队长的气,他对所有他认为是必然的事都不生气。他只生自己的气,因为自己是党所依靠的人,理应给社员办好事情而办不好,真急得他抓心啊。
他经常担心他会给社员造成大损失,这样能把他的心急成粉碎。他是实心实意想给社员办好事啊。要是大伙把劲使在一块儿,他有信心把事情办好。可惜水渠村以王以信为首的上中农集团,总给他捣乱。他们给他起了各种外号--跑烂鞋、烂牛车、狠透铁--损害他在群众中的威信。"你们爱说什么呢?我承认我狠透铁!你们骂我,就是称赞我哩!我得更加劲给社员办事。"他这样想。不过他不得不被逼一边使正心眼,一边使拐心眼,防止上中农集团使坏。这就使他的心和脑子更忙了。
二
终于发生了"红马事件"。
有一天,老队长在饲养室铡过草的地方扫院。啊呀,老队长!你扫院做啥?你扫院,却让那些挣工分铡草的年轻社员拍打了身上的灰尘,噙着烟锅回家去。你不会噙着烟锅在地上蹲一蹲,想一想队里的事情吗?不!不行!手里不做什么对他仿佛是一种处罚,他受不了。他已经习惯了一边做活一边思索,停住手,也就停住了思索。他扫着院子,一边想着如何调配第三生产组的劳力。
"老队长,"饲养员说,"先前富农的那匹红马不吃草,蛮退槽,许是病了。"
他丢下扫帚,进饲养室去看看。果然,红马两眼无神,脑袋扎地。
他赶紧拉到离水渠村三里的邻村去找兽医。
傍午时光,他回来把红马拴在拴马桩上,对饲养员说:
"不要紧的。有火。兽医说一服药就行了。"
"谁去买药呢?"
"我去。吃过晌午饭就去。"
他回到家里吃晌午饭。老伴愣咄呐他,又咄呐得他抬不起头。说他既然"以社为家",根本就不应该回家吃饭。又说他是睁眼瞎子,迟早要给队委会那几个中农装在口袋里卖了,等等,等等,咄呐得他心烦,好像有七十二个号筒同时对准他耳朵吹。
"人家叫你狠透铁,一点没叫错的。只要社不要家,忍住心不管俺娘俩。真正是,唉,家里不要家里,亲戚不要亲戚,咱算什么人家!我说:他大姐今日娃满月,你是去也不去?你听见了没?聋子!"
"我今日有事,改日我补去。"他说。这时他已经被老伴咄呐得脑筋错乱了,腰里装着红马的药方子,脑子里只知道"有事",到底有啥事,开始模糊起来了。
老婆继续进攻:
"你今日有事!你哪日没事?"
他笑了。"话是实话,"他心里说,"农业社没有没事的时光。不管哪日,队里大小总能有点事儿。"但他留胡子的嘴里却凶:
"你吵吵做啥?愣吵愣吵!"
老婆不怕他。一点也不怕。她更加猛烈地进攻:
"你是去也不去?啊?说一句响话!你要是不去,俺娘俩去啦。既去啦,就要在那里住它几天,看你上哪里吃饭!让你'以社为家'去!狠透铁!"
他一想,不好!她娘俩走了,他回家冷锅冷灶,怎么行呢?
"算了算了!我去!看把你凶得那样吃人呀?"
他化了半后晌的宝贵时间,走了二十里路,到了窟陀村他大女儿家里。他一路难受,带着一种勉强的心情,恨他老伴的思想跟不上社会的前进,掣他的肘。在路上走着,在亲戚家喝水、吃饭和老亲家谈话,他都表现得心不在焉。他总是在难受,总觉得队里离不开他。他摆下人民的大事不管,却走亲戚,感到自惭。至于队里到底有什么事情,他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走的时候给队里的任何人没打个招呼。真该倒霉!
他急得很。日头快落的时候,他起身回家。我的天,他哪里还能在外头过夜呢?队里的马房、副业、各生产组白天的进度,在他的脑子里不是单独地、一样一样地出现,而是像搅成令人心烦的一团乱麻,堵在他的脑门上。老实说,他不放心队委会那几个中农成员,他们是应付差事,并不把农业社当做事业搞。他为了私事离开水渠村,又在外头过夜,良心要责备他。他坚决要摸黑回家……
亲戚全家总动员挽留他,拉拉扯扯。
"黑夜没月儿……"
"叫全窟陀村的人笑话俺,说天黑了还让亲戚走了。"
"你是和俺有意见了吗?"
"啊呀呀!"老队长心烦地想,"这些人怎么会全是旧脑筋,没一点社会主义的思想儿!"
他的大女儿在没有公公、婆婆和女婿的场合下,偷声说:
"爸爸,你甭那么别扭。人家不高兴你,说你狠透铁。"
"算了算了,啊呀呀!"他住下来了。
夜里,他睡在亲家的炕上,晃晃悠悠。不知怎么样,交感神经一错乱,他从什么高处跌了下来,跌坏了腰腿。他被人们用门扇抬着。上哪里去呢?上县人民卫生院去吗?完了!完了!他这回算完了!能活着也参加不成农业社的活动了。亲爱的农业社呀!他是从三户的互助组搞起来的呀!他为农业社费尽了心思,饿肚子,熬眼,磨牙,嚼舌头。他怎么能离开农业社呢?
他被惊醒来了,浑身冷汗。啊呀,多么高兴呀,原来是梦。是梦!是梦!他还能在队里工作。万幸!万幸!他用被头揩了脸上的冷汗。
他在枕头上仰头看看窗户,还黑。他简直等不得天亮。什么时候天才亮呢。他急着要回水渠村。
鸡啼了。天亮了。他醒来穿衣裳。
从他的衣裳里掉下来一个纸片片。什么东西,好像那纸片片是个动物一般,他猛一把抓住了它。
他的脑子麻木了。这是红马的药方子啊!我的天哪!
他没有等吃饭,连口冷水也没喝,赶紧往回跑。这回,主人说什么也留不住他了。什么风湿性腰腿疼!他路过张良镇买了药,继续跑。他跑得满头是汗,满身是汗。走几步歇歇气,再跑。
庄稼人吃饭的时光,他回到水渠村。饲养室大门外的土场上围着一簇人。他听说:"老队长回来了。看,那不是老队长吗?"他心里捣鼓:一定出了什么事儿!
他跑到跟前伸长脖子一看,红马四个蹄子蹬展,死在地上了,上下嘴唇软囊囊地翻着,露出两排大板牙。人们告诉他:兽医没断清病,不光有火,是黄症,夜里死在槽底下。
老队长好像被一根肉眼看不见的棍子当头抡了一棒,栽倒地上。他呜呜咽咽地哭了,哭声凄惨。
就在这红马事件以后,狠透铁不能担任水渠村的生产队长了。副队长王以信升任了队长,第二生产组的组长、王以信的户族叔叔王学礼,也是个上中农,担任了副队长。社员们希望从此搞好生产,看来,他们似乎比狠透铁有管理庄稼事务的经验。
新的队委会分配狠透铁担任饲养员,他咬牙切齿不服从。他要担任大社监察委员,监督队委会。真正狠透铁!大社主任和支部书记支持他,社员们同意了……
三
人家有各种特长,譬如会计划、会办事、会写字、会算盘、会讲话等等。狠透铁缺少这种一个人可以为许多人服务的特长。他在给地主熬长工的时候,学会了操持农具,还有正直这一样品质。而这品质并不是一般人每时每刻都重视的,有时甚至因为正直更被一部分人深恶痛绝,好像结了不解之仇似的。王以信一伙子人就是这样。
一九五四年秋后,水渠村西头八户贫农和三户下中农成立起初级社以后,社主任狠透铁心下有个底底。他根据全县和全乡合作化的进度,计划三年到五年的时间,把水渠村中间和东头的农户吸收完。他预备尽先吸收贫农和下中农,其次再吸收比较进步的上中农。至于王以信那样的富裕中农,他预备到最后,譬如说五年以后,才考虑他入社的问题。狠透铁总觉得王以信成分虽是富裕中农,心地是富农的思想。这人说话做事都挺强,他一入社,一部分上中农,很可能以他为中心,扭成一颗疙瘩。和主任为难。狠透铁认为:五年以后,他的管理能力锻炼起来了,他在水渠村群众中的威信也高了,党员也增多了,他就不怕哪一个富裕中农或者他们的集团捣乱了。但革命形势发展的迅速出乎一切人的预计,当然也出乎狠透铁的预计了。一年以后,一九五五年秋天,平地一声雷,全水渠村除过地主、富农,一股脑儿拥进了十一户的小小农业社。那是一种真正的群众浪潮,任何人拿任何理由也阻挡不住他们。到这时,原来十一户的初级社的基础,比起七八十户的新社来,算得了什么呢?按照水渠村中间和东头的那些未经过很好教育的新社员的意思,要选王以信担任队长哩,狠透铁当副队长哩。因为乡上党支部委员会坚决反对这种违反阶级路线的做法,王以信的企图没有得逞。但他却可以在以后整个的巩固阶段,给正队长增加麻烦。唉唉!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是人家活动的村中间和村东头部分群众提出的候选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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