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透铁(1957年纪事)
作者:柳青
高书记感慨地说:
"农民啊!农民啊!他们是一大河水,有推山倒海的力量,全看你怎样引导他们哩。主要怪王以信,不怪群众啊!"
高书记感慨着,又问:
"大社和支部怎样处理这件事来呢?"
"他们在队长联席会上批评了王以信,表扬了我!支书和主任亲热地拍我的肩膀,那个喜欢啊!他们恨不得抱住亲我,说我是大公无私的好同志!"
"他们没到水渠村来召集群众会表扬你?"
"他们没。你说,我能要求大社到水渠村召集群众会表扬我吗?或者我能自己召集会表扬自己吗?把一个很好教育大伙的机会,白白放过去了。"老监察说着,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不受表扬,一样过日子。表扬了我,也多长不出几斤肉。要紧的是弄清是非,教育群众嘛。"
高书记说:"不要紧,既然你撑住了,现在还不算太晚。这回,一定要把水渠村这大包脓挤掉!乡党委有决心!"
他们研究怎样才能发动群众。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正面教育,打破群众的顾虑和消除群众的怀疑,继续鸣放。这个办法是比较费时的。高书记认为:工作进度会远远地落在其他队的后面。另一个办法是把粮食舞弊揭出来,撕掉他们的假面具。但是又怎样揭发呢?除了把来娃他妈肚里的话掏出来。老婆婆的工作也许并不那么难做,只是"逆鬼"来娃这个盖子难揭,他沉重地死压着他妈。
老监察重新想起他对大社监察主任建议的办法,就是把王以信拿到大社监察委员会上去挤。高书记笑,说这是最没出息的办法;而且挤出来的东西,常常不容易肯定它的准确性。他说不管怎样困难,也要坚持群众路线。他说群众有落后的一面,被坏分子利用了;他们利用群众看问题的局限性,蒙蔽了大伙,产生了盲目信任。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更不能绕开水渠村的群众。一切事情当着群众的面办,就任何人也蒙蔽不了他们了。必须打通来娃他妈这一关,然后把事情摊开……
老监察从心里敬佩高书记。同样的道理,高书记比大社监察主任说得就明了透彻。监察主任只说怕开成顶牛会,没说通过群众办事的道理。但是老汉沉思默想了一阵,还是灰心地摇头。
"难,"他说,"你能把一块石头说得走路,也不能把逆鬼说顺。能说顺的话,人家就不叫来娃逆鬼了。"
高书记不相信地笑笑。他问来娃的详细情形。有什么困难?可不可以帮助他呢?应该表现出关心群众,不应该经常摆出教育人家的样子,给人家上课。
"他只短个媳妇,咱能帮助他吗?"
"可以嘛。可以说将来能帮助他解决这个问题。"
"啊呀呀!我的高书记呀!"老监察惊讶地说,"这个困难咱可帮助他解决不了呀!要是我炕上坐个闺女或小寡妇,罢罢罢,为了社会主义,我说服得叫她跟逆鬼过去……"
"你总是一碰到困难,就想起自我牺牲。难道不可以灵活一些吗?"
"咱诚实人,能撒谎吗?"
"你说咱们对农民讲,将来要用机器种地,这是撒谎吗?"
"这不是撒谎。"
"那么将来能帮助来娃解决婚姻问题,怎么能算撒谎呢?对落后的人,光用大道理是教育不过来的,一定要用事实来教育。我们揭发了王以信他们的粮食舞弊,群众大吃一惊,村子里出现了热火朝天的局面,就是对来娃这类落后分子很好的教育。逆鬼的态度能不起变化吗?他不是光因为订好亲的媳妇不跟他,才不满意新社会吗?"
"也许会变……"
"同志,一定会变!没有不起变化的人!不满意婚姻法使他变坏了,明白了王以信是坏人,信不得,又能把他变好一点。要叫来娃懂得:在我们这个社会,谁越逆,越没有女人愿意跟他。逆鬼不逆了,还没女人愿意跟他过吗?他的劳力不是挺强吗?"
"呀呀!老天特别关照他,又高又壮,一个担两个的。"
"现在大多数农村妇女,不挑劳动美挑什么呢?何必一定要你炕上坐个闺女或小寡妇呢?"
老监察在他霜白头上拍一掌,说:
"哎!咱的死脑筋就是拐不过这个弯儿!"
于是高书记教给老监察应该怎样和来娃他妈谈话……
十
第二天,一个阳烫烫的初冬的上午,老监察笑嘻嘻地走进来娃的稻草棚土院子。来娃他妈在院子地上打稻帘子。看见老监察走进来,怕惹是非的善老婆婆不胜其烦地说:
"你又来哩!你真狠透铁!你再说,咱没在学礼家街门外套磨子嘛!套是套来,在王以厚家磨子上套来。"
老监察带听不听地走在跟前,笑说:
"那事没了算哩!共产党实事求是哩,不屈情人。我今儿来闲串,没事。"
老婆婆手打帘子,翻眼盯老监察。老监察在她跟前蹲了下来,伸手帮她整稻草。
"来娃哪里去了?"
"饲养上铡草去了。铡了三天了。"
"好彪小伙子!就是短个媳妇。眼下有人给他瞅对象哩没?"
"唉唉!好监察哩!咱茅庵草舍,哪个女人愿进咱的门哩?"
"不,大嫂子,不尽然。你说有一般十八九的姑娘,想进城,想对干部、学生和工人的象,那我信哩。你说年纪大些的那号二婚女人,我坚决地不信。为啥哩?她们专意爱的好劳动人嘛。"
老婆婆皱纹脸上堆进笑纹。老监察往日来千方百计动员她揭发王以信,给她上课,说来说去,尽说些关于大公无私、集体主义的话。他今天说的话和说话的神气,使她解除了戒备。她倒并不是对王以信有好感,她只是不愿把自己卷在是非里去。现在她问:
"那么,监察,你看俺来娃还能对下象吗?"
"怎么对不下象?"老监察说,"来娃就是一样缺点。"
"啥缺点?"
"别扭!人家叫我狠透铁,我不避讳;为啥哩?咱是做啥都狠嘛!人家叫他逆鬼,他不高兴。叫他把逆字去了,就好哩。"
"好监察哩!你不知情!'有婆娘的摸不着没婆娘的心,'这话实实的!"
"怎么?"
"俺来娃硬是打光棍把人打成那样的。你没听说吗?十个光棍九个倔。古怪,独来独往,爱抬杠,你说东来他偏西……哼,有个媳妇你看吧,可顺乎哩!我心里常说,谁跟俺来娃过了,享一辈子福。俺来娃可不能叫她受一点点症……"
"是吗?"
"可不呢?我肚里怀了十个月的人,我还不知情吗?"
"!"老监察深深地被来娃他妈的这几句真情实话感动了。明白她希望人家给她说媳妇,老汉情不自禁,畅快地说,"是这,有办法了。俺女儿说窟陀村有个女人,二十九哩。男人是中学教师,把这女人苛苦扎哩,才离下婚。这女人立志要寻个好劳动人哩。等运动完了,我去看一下子。"
老监察刚刚露了点口气,就觉得不对劲了,站起来要走了。但是来娃他妈,现在她已经变得和老监察十分要好,强拉硬扯,要他多蹲一阵,多说一阵话。她爱和他说话。
"你喝不喝?暖瓶里有水。"
"不。"老监察坚决要走,因为高书记嘱咐他:不可第一次谈话就扯得太深,不要给群众一种套弄的印象。老监察托词要到乡上去开会,走脱了。
老汉高兴得要跳起来了。一口气跑八里路,到乡上找高书记汇报。急什么呢?高书记不是说隔过一天就回水渠村来吗?不,老监察心里烫热,按捺不住干劲;在这一点上,他永远是年轻人。
高书记正在主持工作汇报会,老汉求乡上的炊事员把他叫出来。
"啊呀!高书记!"他说,"你眼睛亮堂堂的,算卦比瞎子还灵。"
老汉把他和来娃他妈谈话的经过备细叙述了一遍。
"灵!你这个方法灵!"他不断地赞赏。"我这回可朝你学得点本事了。我从前总是给人家上课,教育人家,恨铁不成钢,恨人家不像自己一样大公无私。这回我明白了,应该注意每个人落后的原因。我从前看见来娃,就转过脸去不喜理他,心里想:'政府给你多少好处?光光一个新婚姻法,你的媳妇不跟你了,你就和政府结下冤仇?你还算人?'没想咱越不理他,他越离咱远。"
"对,你很有自我批评精神。"高书记笑说,"不过你是不是说溜嘴了?我看你说得太具体了。窟陀村真有那样一个女人吗?"
"真有。这是我临时想起来的,只是不知这阵对下象了没?"
"你真有意思!是这样,来娃不会等你运动完了的。"
"等粮食舞弊揭破了,我就到窟陀村跑一趟。只要咱懂得这个道理,咱喜愿帮助群众克服困难……"
"啊!多么好的心肠啊!"高书记的眼睛表现出他心里是这样想;然后他吩咐老监察先回家去,等着来娃母子进一步的表示。"如果没有什么表示,那就是来娃听他妈说了,认为是圈套,那就是吃了说得太具体的亏。你明日再去,一看老婆儿对你的态度,就知道了。"
老监察在回水渠村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心说:
"对着哩!还是高书记稳。我只往一面想,也许逆鬼听他妈一说,叫不要理我哩。这样,又用什么方法破这案呢?"
他很后悔,自己五十多岁的人,还像年轻人一样拿不稳,说到劲头上就不能控制自己的急性子了。他的确不应该说得太具体:"窟陀村有个女人,二十九岁,离婚下的……"等等。他应该严格遵守高书记的指示,一回比一回具体,从社会问题上说明婚姻之事的意义。但他为了早日破案,迫不及待,头一回就答应帮助来娃找对象。要是他从前不曾多次动员过来娃他妈揭露王以信,来娃也不会怀疑这是圈套。
"嗯!"老监察用手掌打击他的霜白脑袋,恨自己,"你什么时候才学会完全按上级党的指示办事呢?朽才!"
他很难受地回到水渠村,走进街门,听见一个男人和他老伴说话的声音。听见老汉的脚步声,一个出门要低头的彪形大汉,从房门出来了。好!来娃已经在这里等他了。
来娃三十来岁的脸上堆着高兴的笑容,迎接高低只达到他胸脯的老监察。
"俺妈说,你说窟陀村有个女人……"
"唔,"老监察承认,眯着笑眼看来娃。"有个女人。把你急成这个样儿?"
来娃不好意思地笑。
"离婚下的,有啥毛病吗?"
老监察使劲忍住他心里往上涌的快乐,沉住气说:
"有。不识字、个儿大腰粗、脸上有些粉刺疙瘩……"
"好大叔哩!你甭和我说笑,那算啥毛病?"
"这是对中学教师说的,你当然……"
"咱就取个劳动美……"
韩老六又进了街门,他已经来过三回了。这回来娃和老监察正说到好处,忍不住冒了火:
"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队长叫你去哩!"
"队长的老子叫,也不能等一下吗?"
韩老六非常害怕老监察针刺一般的眼睛,怯生生地退出去了,脸色很灰,好像丢了魂灵。老监察故装疑惑地问来娃:
"韩老六寻你做啥?"
来娃脸上换了一副凶狠相。他咬了咬牙,坚决地说:
"他妈的!说了吧!省得那龟子孙见天在屁股上盯我了。他们做下犯法的事,你不知道吗?你常寻俺妈做啥?你不是寻把柄吗?咱进屋里谈,省得人家隔墙听。"
当老监察领来娃一块走进屋里去的时候,他是多么畅快啊!贫农到底和党挨得近。贫农的落后是暂时的,就像一个家庭的人闹别扭一样。来娃在上张良镇集的路上,放大声骂新婚姻法,但他对土改、对合作化、对农业新技术等等,没有意见。他比王以信暗地里恨共产党强得多。
十一
生产队办公室里的桌上点一盏玻璃罩煤油灯。高书记、老监察、乡上的那个工作同志,还有吴有银,在屋里等待着。
队会计灵娃把韩老六叫来了。
韩老六一进门,把头上的包头巾抓在手里,表示对高书记的尊敬。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他有十来颗麻子的脸上,他却不敢看任何一个人的脸。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好像西安东大街的霓虹灯。他的心里冬冬捣鼓,灵娃在他身边可以听见他心跳的声音,好像隔墙院子敲什么东西。人在这种时候,就像被捏在手里的鸟一样惊慌。
"韩老六,"高书记开言,"你说说你今年夏天做过什么对不起你自己的事情没有?"
"今年夏天……"韩老六仰着脸看房顶想着。
"甭装蒜哩!"老监察忍耐不住,喜欢单刀直入解决问题,说,"拿自家一个贫农,不坦白等啥?人吃五谷生百病,还能没错吗?"
"坦白也可以,不坦白也可以,两条路由你走。"吴有银威吓地说。
不知经过一种什么变化,突然间哇的一声,韩老六栽倒在脚地上就哭。大伙一惊,以为他发了什么羊角疯;镇静一看,原来他趴在脚地向高书记磕头。他一边啜泣一边说:
"咦咦咦,咱没站稳贫农的立场……咦咦咦,高书记恩宽咱。咱受了人家的愚弄……人家是队长,人家不提咱敢吗?咦咦咦……"
高书记叫他站起,跟乡上的那个工作同志到另一个屋里详细谈去。
如果说韩老六有点假哭,现在灵娃叫来一个真哭的人了。大伙在办公室等着,就听见王学礼在街门外巷子里的哭声。他这哭声把水渠村许多惊愕的人召集起来了,跟着他拥进街门的人塞满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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