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透铁(1957年纪事)
作者:柳青
六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但有时也有盲目性,这就全看指导了。当不正直的人以伪装的面目做了领导,用假恩假惠蒙蔽群众,以自私的目的利用他们落后的因素或看事情的局限性,造成一种是非不明的局势的时候,从他们中间会产生盲目信任、盲目听从……总之是为满足自己一时不正当的要求,任性地损害自己的长远利益和根本利益。我们已经有无数次经验,当盲目性变成主导的时候,大多数好的群众沉默了,他们谨小慎微地保持观望的态度:"少说话,多通过,愣做活,早睡觉"。不渠村那些既不能达到分队的目的,又不得不接受王以信领导的社员,现在也归入这一类人里头去了。只有忠诚--对党和人民的事业的无限忠诚,牺牲过自己的健康还准备着牺牲生命的忠诚,被误解或被冤屈而不放弃努力的忠诚……只有这样的忠诚,才能在任何是非不明的时候看透底层,挺立在歪风逆流中一分一寸地前进。
老监察两眼不断地流泪,眼球通红,眼角里堆起眼屎。他到张良镇卫生所去看眼,大夫问病历。
"落进去什么灰尘没有?"
"没。"
"吃过什么热性的东西没有?"
"没。"
"熬夜来没有?"
"就是黑间睡不着觉嘛。"
"有多少夜了?"
"七八夜了。"
"为什么睡不着觉呢?"
"唉!心里有事哩。"
"有什么事呢?"大夫问出医学范围了,好像他是巴甫洛夫学派。"农村合作化以后,已经消灭了私有制了。什么搁不下的心事,让你这样熬煎呢?"
老监察摇摇霜白头,只是挤眼睛。
"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呢?"
老监察摇摇头、挤眼睛加叹气。
"一言难尽……"
大夫一下子变了态度,很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敌视他这个奇怪的病人,给他一筒锡皮眼药膏,打发他走了。
"你看,"大夫用下巴指着出了门的老监察,对他的助手护士说,"这个人保险不是富农,就是富裕中农。舍命不舍财的家伙!他还留恋他的土地和牲畜,夏收分配了,看见他的收入减少,大伙的收入增加了,他咽不下这口气,把眼都熬烂了!"
老监察带着眼药膏,在白焰般的烈日之下挤着红眼,摸索到镇南头新修的粮食购销站里头。
我的天!在土围墙的宽敞的院子里挤满了骡子拉的胶轮车和牛拉的铁轮车。装粮食的麻袋堆积如山。有一台扇车如风般呼吼,弄得院子里灰尘冲天,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各农业社交公粮的和交购粮的社干,满头大汗地忙碌着。磅秤周围有人大声呐喊着数目字,房檐的阴影底下写水牌的人回答着同一个数目字,表示已经记上去了。那边的办公室里,从纱窗口传出的算盘声山响,如同爆豆一般。
老监察用手掌齐眉毛做着遮眼,在院子里拐拐弯弯寻找着道路,来到办公室里。
啊!屋里多么凉爽啊!他从腰带里抽出汗巾,揩了汗水。
"老汉做啥?"
"站长。哪一位是站长?我寻站长。"
一个穿衬衫的中年男子,从压着玻璃板的办公桌后面站起。
"来。你出来,我问你句话。"老监察一边说,一边跷脚出门限。
"什么神秘的事情?"站长跟出去的时候笑笑说。
老监察把站长引到一个远离人群的墙影底下。他的姿态和表情告诉站长,他是一个告密者。
"好麦子和生芽麦子,你们分别得出来吗?"
"当然。那最简单了。"站长内行地说,"首先颜色就不一样。好麦子发亮,芽麦子发暗。其次,份量也不同,芽麦子轻得多。最后,发过芽的麦尖,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些我明白。我是说你们,"老监察的胳膊一伸,指着堆积如山的粮食麻袋,"过手多了,怕顾不过来吧?"
"好玄!哪能呢?验收员的眼睛比针还尖。"
"蒙哄不了吗?"
"好玄!还能让芽麦子混进去入库吗?发热、发霉,一个老鼠害一锅汤。你哪个村哪个社的?"
"同志,你是……"
"什么?"
"党里头的吗?"
"当然!你告诉我吧!"
老监察把社名、村名和王以信所说什么,告诉了粮站站长。
"鬼话!"站长半袖衬衫的赤胳膊一挥,说,"烟幕!其中必定有问题!"
对!是烟幕,这个估计完全和老监察心里所思量的一模一样。问题是怎样才能把底细搞清楚。灵娃是拐弯抹角听来的,只听说来娃他妈见他们播弄粮食来,备细情由却一抹黑。来娃他妈又好像被魔鬼禁住了口,死不吐露,怎么办?
他从张良镇没有回家,直端到大社找监察主任。
"啊呀!"他的直接上级一见他狼狈的形状,大大惊叹,"怎么把你弄成这个样子?"
"害眼嘛。"
"有火?"
"心火。这件事弄不清楚,我这两只眼保不住要瞎。"
"什么事?你说得好凶险!"
他把发现的怀疑从头至尾说出来,监察主任一怔。
"咦!这集体偷盗,要有就是个大案件!"
"可不是呢。看是我说的凶险吗?"
"你估摸有多少人参加?"
"主谋是王以信,少不了副队长和保管委员!这号事,也不能人多。"
"你估摸能偷盗多少粮食?"
"唉,难估摸。我和灵娃算了一下,按那六场麦子的亩数看,他们入库的时候,至少朝灵娃能少报十石以上。少了他们图啥?"
老监察焦躁地叙述着,主张单刀直入,召集监察委员会,质问王以信他们为什么在没有监察委员在场的情况下粮食入库,号召他们坦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如果他们拿掺混芽麦搪塞,问他们多少公粮里头掺混了多少芽麦,他们一定说不上来,或者说不一致,这样大伙分析批判,要他们彻底坦白,使他们低头认罪。他们底虚……
"好我的你哩!"监察主任笑说,"你太心急了。几千年的单干社会嘛,合作化这才二年,一下就弄好了吗?心急了有时害事哩。头一样,农忙时节不能开长会;二一样,他们死不认账,咱们又没有证人、证据,光是分析,开成顶牛会怎收场?"
"那么你说咋整?"
"你慢慢调查,有证人也好,有证据也好,咱报告上级,等派人来查时,再往烂扯!"
老监察带着对他的直接上级十分钦佩的心情起身回家。
黄昏中,乌鸦归巢,麻雀乱吵,庄稼人从地里回家了。老监察在水渠村口碰上王以信,一副胜利者趾高气扬的神气。双方都装没看见,他们没有打招呼,岔过去了。
在第三生产组的饲养室街门外的土场上,一群人围看两个人吵嘴。吵嘴和人们围看吵嘴,是落后生产队的特征之一。而第三生产组又是水渠村的落后生产组。老监察看见这个现象心痛,他没有把水渠村领导好,对不起党和毛主席。他注意盯着,看生产队长到吵架的地方去教育社员不;王以信连头也没回,直端回他院里去了,好像他是一个单干的普通庄稼人。老监察自己向吵架的地方走去,站着听了几句:原来只为二厘工分,骂娘骂老子。
"你们真没意思,"他难受地裁夺双方,"为二厘工分,不怕人家笑话?一个劳动日值两块钱的话,二厘工分是四分钱,半个饼子!"
他说得看的人哈哈大笑。
"多少要公平合理!"争执的一方说。
"谁不公道驴日他妈!"另一方吼叫。
"啊呀呀!"老监察挤挤红眼睛,惊叹说,"这么愚鲁?要是没粮食的话,工分算啥?甭光争工分哩,应当争粮食!"
社员们显然没有听懂他这隐隐糊糊的话。
在回家的路上,他霜白头发的头脑里愤怒地想着:
"社员们累得汗水从头上流到脚后跟,日头晒得胳膊上脱了一层又一层的皮,为了啥?可怜的社员们三伏天翻地,后来种麦、上粪、锄草、收割、打场,好不容易啊!麦子打好,叫你们私吞哩?任你们胡捣乱搞,还算什么合作化?只要我老汉有一口气,绝不容情你们!看吧!"
七
水渠村风言风语:似乎狠透铁在调查王以信的材料,要"整"他了。一部分相信队委会往公粮里掺芽麦的人,很不满意老监察,说他:"怀里揣牛角,总是朝里顶哩。"往外村调地,他坚持;队委会瞒下三十石稻子,他却不让。他们是"水渠主义",过去传统的想法就是副村吃主村的亏,联村办社以后,土地、牲畜和大农具统一调配以后,他们把怕吃亏的警觉性提得比终南山高,有时甚至高到这种程度,没有吃亏也怀疑吃了亏,占了便宜也怀疑吃了亏,弄得滑稽可笑。王以信能在大社为水渠村的"利益"争吵,他们认为是好样的,"硬干部";而老监察则是"窝囊废",自己弄不好事情,还想"整"别人。
过了几天,又风言风语:似乎狠透铁怀疑队委会集体贪污了,正在找寻根据告他们哩。这一回不光少数人,而是更多的人摇头了。他们说王以信多"精灵"的人,怎么会干出那号傻事体,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是上中农当队长吗?成份不好,还敢胡拧呲吗?有狠透铁在队里当监察委员,王以信会忘记这一点吗?再说,几十亩一等一级地、骡子、胶轮车都入了社,贪污那点点算啥?至于副队长王学礼更是温、良、恭、俭、让五德俱备,学礼他妈七十高寿,吃斋念佛,只图死后升天成神,怎能和那种缺德事拉扯到一块呢?只有保管委员韩老六,旧社会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兵;但那是被拴去的,水渠村的人见过他出村的时候嚎得哇哇。即使韩老六见财黑了心,正副队长为了自己的清白,也绝不容胡来,云云。
虽然这样,王以信、王学礼和韩老六脑袋擦脑袋商议过一回以后,还是决定不能放任老监察活动。
有一天,王以信找到老监察,亲热地叫道:
"大叔哎,眼好些了?"
"嗯,"老监察表面也不显露什么,说,"眼药膏见了效。"
"!"王以信开始惋惜地说,"年年一到这夏天,上河里水就小了。咱队的稻地上了二次肥料,劲并不足,稻子有些泛黄了,不知你注意到了没?"
"唔,好像是……"
"看水的人有麻搭。为啥哩?上河里水越小,看水的人越要细心、谨慎。稍微粗心大意,水口的地灌得多,远处的地没水了。稻子这庄稼娇气!上了肥料水不足,能烧死哩。"
"自然。"老监察同意,"应当召集灌溉小组开上个会。"
"唉!好大叔哩!娘肚子里怀下的粗鲁人,开会就开细心了?你看来娃那号逆鬼,开会能教育得他不抬杠吗?好你哩,这阵人全抱的工分主义,像你这号以社为家的人有几个?"
老监察没做声,他不知道为什么给他灌这迷魂汤。
"我们队委会几个人商议,想叫你领导着看一晌水,等入了秋水大了,就不要你管了。"王以信终于说了出来,眼盯着老监察的表情。
老监察没做声,用眼睛回答他:"知道你要对付我哩!"
老监察明白,这是调虎离山计。这个计是很恶毒的。他们是为了农业社的利益,看你答应不?答应吧,看水的工作白日黑夜轮班,你只能沿水渠走,回家睡觉,在地里吃饭,哪有空闲去调查他们的私弊?不答应吧,"好!什么共产党员!挑轻松活干!长着嘴是说旁人用的!"王以信凭着韩老六那片嘴会在水渠村把他说得比狗屎还臭。"当初办社积极还不是为了指使人?什么社会主义思想?说得好听!"
王以信很得计地看着老监察作难的样子。
老监察想说他是大社的监察委员,要队里向大社打个招呼,但忠厚成性的老汉又觉得这样不好,何必和他们斗气呢?忍着气搞吧,看水的时间能调查调查,不能调查等看毕水再调查……
他答应了。
看水三天以后,老监察才知道把他拴在看水的活路上的真正原因:大社来了工作组了,对农民进行社会主义教育哩;一个姓曹的同志住在水渠村,就在王以信家里食宿哩。
介绍六队干部情况的时候,王以信提到监察委员,又摇头又摆手,脸上做出痛苦万状的表情,表示简直不能说了。
"到底怎样呢?"曹同志更加想知道情由,王以信只笑不说话。
韩老六明白王以信的意思,把老监察当队长时怎样把大社布置种洋芋的事情"贪污"了,把"三包"合同也"贪污"了,把原来属于富农的大红马"害"死了……非常形象地叙述了一遍,总之是威信不高。王以信微笑点头证实。他们闭口不提老队长为社用尽心血,损害了健康,抛开家庭,以社为家的高贵品质;更不说王以信当副队长怎样不帮助老汉、给老汉穿小鞋、故意看老汉的笑话等等。
首页 2
3 4 5
6 尾页
|